读药的回答
有一次,加缪和朋友外出,看到一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于是面朝大海对天空竖起中指喊道:
您瞧,他没有作声!
这可能是加缪对上帝发出的质问:当无辜的孩子丧命时,你在哪里?
加缪的这段亲身经历和《鼠疫》里一个情节表达的观点如出一辙,后面会展开来说。
在之前关于《鼠疫》的回答中,以「苦难使人睁开眼睛」这句话作为总结,从反抗、良善和苦难说了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理解。其实最重要的落脚点,还是反抗:
对苦难的反抗,对现实荒诞的反抗,以及对哪怕是既定命运也要反抗。
用无辜的生命,换回所谓的哲理或者真理,接受所谓苦难命运的安排,一直都是加缪所反对的。
对照加缪对上帝竖起的中指,和《鼠疫》中奥通先生儿子的去世,就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奥通先生的儿子因病被送到附属医院。观察了二十个小时之后,里厄医生认为这孩子没救了,但还是决定在他身上使用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
当天晚上,在实施了长时间接种疫苗后,所有人都来观看患儿的反应,以判断这次具有决定性的疫苗试验是否有效。
孩子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人们第一次直面一个无辜的孩子从垂危到死亡的生命过程。而神父帕纳卢靠在墙上,瓮声瓮气地说道:
如果孩子迟早也是个死,那么挺时间长更遭罪。
这时,里厄猛地转向帕纳卢,欲言又止又收回悲愤的目光,重新移到孩子身上。最终,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死去,而里厄医生脚步飞快地离开病房。神父拉住他想解释什么,而里厄粗暴地说:
至少,这孩子是无辜的,这您完全清楚!
当神父宣称说,「应该热爱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时,里厄医生语气决绝地回答说:
对于爱,我另有看法。我誓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受折磨的世界。
看完这段,我们甚至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里厄医生眼里噙着的泪花。
神父帕纳卢,在小说中自然代表的是上帝意志。他曾说:
我的弟兄们,上帝的仁慈最终就表现在这方面,即赋予一切事物以两面:善与恶,愤怒与怜悯,鼠疫与救赎。就连危害你们的这场灾难,也是对你们的教育。给你们指明道路。
不仅是基督,包括很多宗教,都会把受苦和拯救之间作为一种必然的联系放在一起,甚至阐释为因果关系。
但是,加缪却不这样认为:
「永远是暂时的,这我知道。这不成其为停止斗争的理由。」
「对,这不成其为理由。但是我不免想象,这场鼠疫对您可能意味的是什么。」
「是啊,」里厄接口道,「意味连续不断的失败。」塔鲁定睛看了大夫片刻,然后站起来,脚步滞重,朝门口走去。
里厄随后赶上来,塔鲁似乎看着自己的脚,对他说道:「这一切,是谁教会您的,大夫?」回答冲口而出:
「是苦难。」
苦难教会了里厄即使面对连续不断的失败,也不会接受命运的安排。这种决绝的反抗,让人肃然起敬。
他以深刻的信念,表现了心中的道义感以及对于全人类的博爱,同时也印证了加缪所提出的:
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里厄在小说里虽然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却比帕纳卢更像神父,他是人类灵魂的神父。所以,加缪在《鼠疫》中表达的一个观点就是:
拒绝苦难是拯救的必由之路。
加缪在《鼠疫》中表达的观点,与他的哲学随笔《反抗者》一脉相承。就像《西绪福斯神话》是对《局外人》的进一步阐释。
在《反抗者》中,加缪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讨论了孩子们经受的苦难和获得的真理之间的关系:
伊凡说:「假如儿童们的痛苦可以用来补足为获得真理所必需的苦难,从今以后我言必称不值得为此真理付出如此的代价。」……伊凡也不接受这种以恶、以苦难、以横加于无辜者的死亡作为代价的真理。伊凡成为拒绝得救的化身。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中译本,加缪引用的这段话原文是这样的:
假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总数的,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 译)
加缪认为,痛苦和真理之间,没有必然的本质联系。读到这里,再想想加缪的那个中指,以及《鼠疫》中里厄医生「誓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受折磨的世界」的决然态度,这就很直白了。
另外,陀思妥耶夫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还提到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获得拯救,一个人获救又有什么益处呢?
加缪把这个反问以更加残忍的面貌呈现给了读者:绝不能以集体利益来扼杀个体的幸福,而是肯定和尊重个体的存在价值。
也因如此,当里厄医生知道朗贝尔有出逃计划时,他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施以援手,因为在他心中,幸福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使牺牲了,但是因为这种幸福,也愿意去帮助他人获得它,毕竟唯有爱才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泉。
不论是里厄,还是朗贝尔,他们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摒弃宏大和遥远的命题,还原人本身鲜活真实的人性。
在他们的眼中,人不是来自于抽象观念,而是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有着人性弱点的现实中的人,都有着人的尊严和道德,无辜死去的小男孩和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同等的生命。
所以,里厄医生才会对神父有那么深的悲愤和狂怒。最终,神父也被他打动,加入里厄医生他们自发组织的医疗救援队伍。
加缪说过,《鼠疫》标志着从孤独的反抗态度到对共同战斗的团体的承认的一种过渡。如果说从《局外人》到《鼠疫》有发展的话,这一发展正是体现在团体一致和对战斗的参与中。
我们可以看到,《局外人》是个人的冷漠的态度, 而《鼠疫》则是一种集体的积极的反抗。
面对苦难和灾祸,有的反抗,有的顺从,还有的混水摸鱼。鼠疫发生后,这个混水摸鱼的,就是科塔尔,奥兰城唯一热爱、感谢鼠疫的人。
在《权力的游戏》中,小指头贝里席说过:
混乱是阶梯。
科塔尔就是这样一个人。
关于他的身份和在故事里发生的事情,在我上一个回答中都有讲到。这里单独讲一个细节,他和里厄医生讨论的一本书。
里厄医生去看望科塔尔的时候,看到他在餐桌前正在看一本侦探小说:
我正看这部小说。一天早晨,一个不幸的家伙突然被捕。有人关注他的事,他却毫不知情。大家在办公室里议论他,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卡片上。您认为这公正吗?您认为别人有权这样对待一个人吗?
科塔尔看的这本书,小说里没有特别交代。从科塔尔的描述来看,大概率就是卡夫卡的《审判》。加缪为什么给科塔尔选择这本书,应该是「别有用心」的。
一方面,科塔尔有案底,他时刻担心自己被捕,甚至为此自杀过:
他肯定想过自己一觉醒来就像《审判》里的 K 那样被捕了,从他对里厄医生的连续反问也能体会到,所以这本书对于科塔尔的心理刻画而言简直是神来之笔。
另一方面,跳出故事本身来看《审判》和《鼠疫》。
《审判》出版于 1925 年,论文学地位是高于《变形记》的;《鼠疫》首版于 1947 年,酝酿于 1940 年巴黎被德国占领后。在《审判》和《鼠疫》两个时间节点之间,中间隔着一个二战:
《审判》是对未来的预言,《鼠疫》是对历史的反思。
所以,加缪通过科塔尔这个角色,把这两部作品穿在一个故事线上,既是对卡夫卡的回应,也是对历史的回溯,通过回溯表达对人类命运的担忧。担忧什么呢?可能是制度的暴力。
自鼠疫发生后,制度或者权力的作用对鼠疫的控制微乎其微:先是公布数据,后来宣称鼠疫已经得到控制,为了稳定秩序而欺瞒掩饰,狂妄无知的官员成为鼠疫的帮凶。
最终能取得胜利,完全是基于里厄医生 、塔鲁 、 格朗这群普通市民的努力,或者鼠疫的自生自灭。
鼠疫被集体力量战胜,市民们欢呼雀跃、上街庆祝,没有假日的里厄医生继续出诊,融入这个甚嚣尘上的巨大群体中,感受着他们无法弥补的流放过后的喜悦。
他倾听着飞扬起来的欢乐喧声,却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
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
整个故事戛然而止。
里厄医生拒绝相信绝对的胜利。他认为,人类的能力可能无法绝对地战胜灾难,但是反抗的价值有其必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