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药的回答
这是上几个朝代就已经吵翻天的话题了。
想当年,李白登上黄鹤楼,诗兴大发,正准备要吟诗一首,突然想到了小他 3 岁的崔弟,不禁悲从中来: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就问你气不气?
诗仙生气,转身就走。这就到了金陵,登上了凤凰台。
换个地儿,隔空比划,一教高下。于是:
作《凤凰台》诗以拟之。
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后来人,就把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崔颢的《黄鹤楼》放到一起比较。
总结起来就是,各种随机排列组合起来的观点都有,典型地反映出了「文无第一」的说法。
这事被传得十分逼真,比如《唐宋诗醇》中就有记载:
崔颢题诗黄鹤楼,李白见之,去不复作,至金陵登凤凰台乃题此诗,传者以为拟崔而作,理或有之。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反正也无从考证了。因为,《黄鹤楼》的创作年代都无可考证。
对诗的评价,算是比较保守,只说有这么个事,但是没有下定论,可能是拟崔而作。拟得怎么样呢?先是各自夸了一通:
崔诗直举胸情,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至谓白实拟之以较胜负,并谬为「槌碎黄鹤楼」等诗,鄙陋之谈,不值一噱也。
——《唐宋诗醇》
似乎读出了教科书四平八稳的味道。
两首诗谁优谁劣,已经横跨好几个朝代对比了上百年,到了这里,算是一个总结。再往前扒拉一下,那场面就很壮观了。
比如明代。王世贞理直气壮地为崔颢站台,他认为:
《凤凰台》效颦崔颢,可厌。次联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此篇及「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两结耳。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这句,出自李白的《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后来清末的高步瀛,也是赞同王世贞的观点:
太白此诗全摹崔颢《黄鹤楼》,而终不及崔诗之超妙,惟结句用意似胜。
——《唐宋诗举要》
唯一的亮点是结句,但是还说得模棱两可。总体来说,观点与王世贞如出一辙。
到底是不是摹仿之作,沈德潜有自己的理解:
从心所造,偶然相类,必谓摹仿崔作,恐属未然。
另外支持崔颢的,是明代的李攀龙、叶羲昂:
一气嘘成,但二联仍不及崔。 ——《唐诗直解》
当然,也有人不认可这种极端的观点,比如元代的方回:
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
——《瀛奎律髓》
真着急,好难评出个优劣高下啊。
这句评语被纪晓岚看到了,于是敲着大烟袋锅子开怼:
原是登凤凰台,不是咏凤凰台,首二句只算引起。虚谷(方回:字万里,号虚谷)此评,以凤凰台为正文,谬矣。气魄远逊崔诗,云「未易甲乙」,误也。
文人吵架,喜闻乐见。
方同学比不出来啥结果,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还白白被纪晓岚怼了一通。接下来,任务就交给了清代注过《李太白全集》的王琦:
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
他倒是摆事实讲道理,说得头头头是道:
《黄鹤》第四句方成调,《凤凰》第二句即成调;不有后句,二诗首唱皆浅稚语耳。调当让崔,格则逊李。颢虽高出,不免四句已尽,后半首别是一律,前半则古绝也。
好话歹话都被他说尽了,最后还补刀了崔颢,你说气不气?
虽然承认这两首诗棋逢对手,但总体还是倾向于李白。
同样站李白的,还有周敬:
读此诗,知太白眼空法界,以感生愁,勍敌《黄鹤楼》。一结实胜之。
发现没有?两首诗其实在总体看来,很难有比较统一的观点。估计是为了求同存异,就索性比细节。例如,明末藏书家陆贻典认为:
起二句即崔颢《黄鹤楼》四句意也,太白缩为二句,更觉雄伟。
这话说得在理,站李太白不过分吧?
明末清初王夫之,请求出战:
「浮云蔽日」「长安不见」,借晋明帝语影出。
「浮云」以悲江左无人,中原沦陷;
「使人愁」三字总结「幽径」「古丘」之感,
与崔颢《黄鹤楼》落句语同意别。
宋人不解此,乃以疵其不及颢作,
觌面不识,而强加长短,何有哉!
太白诗是通首混收,颢诗是扣尾掉收;
太白诗自《十九首》来,颢诗则纯为唐音矣。
——《唐诗评选》
这样说,站李太白不过分吧?
其实啊,不管说哪个好,总能找到理由,毕竟这两首诗真的是各有所长,甚至是平分秋色。这样的话,如果先选择了一边,就很容易说出个所以然来。看似有理有据的分析,也不排除里面夹带了个人的主观倾向。
清代徐文弼另辟蹊径,在《诗法度针》中揣摩起了诗仙的心理:
缘先有《黄鹤楼》诗在其胸中,拘拘字句,比较崔作谓为弗逮,太白固已虚心自服,何用呶呶?
最后,引用《唐宋诗醇》中的一句话,作为对这个问题的总结:
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
各路大家都已经掰开了揉碎了把两首诗对比得如此透彻,我们就没必要再简单粗暴地用好差优劣给它们定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