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 CNRS）/经济社会学跨学科研究组的社会学家贝娅特丽丝·扎尼尔（Beatrice Zani1）不仅拥有非凡的多语言能力和极强的同理心，能够与来自不同背景和国籍的人们建立联系，而且她还极具讲故事的天赋。一件在穿越台湾海峡的集装箱中发现的霓虹橙色胸罩究竟来自何处？它最终又会去向何方？研究者从一个看似轶事的问题出发，成功地研究并向我们展现了年轻移民女性的社会、经济以及情感历程，为这些人生轨迹带来了全新的视角。 

贝娅特丽丝·扎尼尔的个人经历也相当独特。她出生于意大利，离开米兰前往里昂政治学院学习社会科学，之后前往中国，与几位年轻的中国女性合租了一间位于南京的公寓，远离任何法国或意大利侨民社区，以便更好地学习中文。 

随后，她撰写了关于中国年轻移民女性的论文，并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和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分别获得了博士后研究资格，之后于 2023 年加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当时她 31 岁。 

贝娅特丽丝·扎尼尔现在正准备前往印度尼西亚学习印尼语，以便与不会说英语的渔船上的工人交流。她刚刚获得了法国国家研究署（ANR）的资助，开展这项关于亚洲海洋经济体强迫劳动问题的研究。 

你是不是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你还没听她讲过上千个故事呢！比如她跟一个室友合住一间房，那室友贩卖鬼魂，把鬼魂埋在竹子里，然后以8000美元的价格卖给想要保护家园的马来西亚富裕家庭；又比如她跟一个曾经当过水手的古董商的店里，一边喝啤酒一边跟他聊天，那个古董商给了他很多人脉，让他能接触到往返于战略要地如宾登、巴淡岛、新加坡、金门等避税天堂之间的船员；他们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新加坡之间运输家具、酒类、服装。 

远不止简单的进出口流程 

让我们回到那件著名的塑料硅胶胸罩，它的形状和颜色都相当过时。这件胸罩是一位名叫福锦(音译)的年轻中国女性送给她的，福锦在台北一家内衣店工作。正是通过这件内衣，贝娅特丽丝·扎尼得以追溯到远不止于普通廉价消费品的简单进出口流程。 

她首先发现，这件胸罩是由一位妇女在中国南方广州的一家工厂缝制组装的。这位妇女和成千上万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农村工人一样，离开家乡，出卖自己，成为跨国公司（其中许多由来自台湾的跨国商人运营）的劳动力。 

贝娅特丽丝·扎尼尔的全部作品将着重于把移民妇女的传记与她们生产和/或交易的商品联系起来。 

“这件衣服在流水线生产之前，就已经被福锦在社会和情感层面构建出来了，”研究人员指出。“作为现代都市身份的象征，这件充满幻想的产品，凭借着他的想象力和抱负，在它经历迁徙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这些人能够向我讲述她们的人生故事。” 通过深入体验约150位像福锦一样的年轻中国女移民的日常生活，贝娅特丽丝·扎尼尔不仅能够描述这类产品的生产过程并记录其营销的各个阶段，还能与这些女性的情感生活建立联系。 

在福锦的店里，她结识了一群外来务工妇女。贝娅特丽丝·扎尼尔说：“福锦邀请我为他的内衣广告做模特。” 但正如中国谚语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以我答应了，但也请她帮忙认识其他年轻的外来务工妇女。” 

这些女性向我讲述了她们的生活、她们所经历的苦难，以及她们常常遭受的暴力。作为回报，我提出晚上在商店二楼为她们提供免费英语课程。我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满满当当的班级，里面有三四十位女性，我很快意识到她们的主要目的并非学习语言，而是建立一种社交联系——一方面是她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另一方面也是与我之间的联系。渐渐地，她们开始在课前准备晚餐，我们一起享用。 

这些中国女性新的愿望：将台北视为充满机遇的新天地 

贝娅特丽丝·扎尼尔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与她们建立联系，并逐渐了解到，这些最初从农村来到城市寻求解放的女性，在生产胸罩等制成品的过程中，实际上在工厂和城市里遭受了种种束缚，以至于她们的生活状况日益恶化。于是，她们萌生了新的愿望和抱负，以期摆脱这种困境。 

通过与更多技术工人的接触，他们中的许多人制定了新的移民计划，前往国际化大都市台北，在情感上将台北视为充满机遇的新天地。 

起初，我以为她们把这里的工作当做避风港而来到这个地区的，但我的想法错了。”贝娅特丽丝·扎尼尔解释说。“她们获得台湾居留许可的唯一途径（现在仍然如此）就是嫁给台湾男子。”而她们也正是这么做的！ 

因此，这些女性定居台湾，不仅经历了地理上的流离失所，也经历了根植于强加身份的僵化政策的转变：她们从农村移民变成了“台湾的妻子”，她们的权利与这种婚姻身份紧密相连。 

中国从农村移民变成了“台湾的妻子” 

她们的丈夫和公婆通常会安排新来者从事家务和生育工作。至少两年内，她们不被允许工作。而且，她们再次满怀希望地期待着社会地位的提升，却发现自己仍然处于从属地位。 

在全球化的缝隙中 ：贝娅特丽丝·扎尼正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些女性为扭转自身处境、重获自主权而采取的创新实践和策略。曾经的工业制品，如今那件著名的荧光橙色胸罩，已成为一种商品，其运输路径有两种：在拥挤不堪的主干道上，它与其他装满名牌运动鞋、电脑和手机的集装箱一起，在港口或机场等待过境许可，最终销往世界各地。 

它还可以采取隐秘的、甚至是隐形的次要途径，这些途径是由那些掌控在线通讯应用的女性在全球资本主义的缝隙中开辟出来的，她们占据了这些新的空间，商品化和商业化进程正是在这里发生的。因此，她们将使这款胸罩跨越物理和物质的界限，进入非物质化的数字世界。 

微信（ WeChat ）是一款非常流行且获得中国官方认可的应用程序，用户可以用它来联系客户和商业伙伴。它还拥有一项极具价值的地理定位功能，可以显示女性与其他中国女性移民群体之间的距离。此外，微信里的 “红包”功能允许用户在台湾当局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中国大陆汇款。 

贝娅特丽丝·扎尼将社交网络产生的这种流量描述为“小规模的跨地域情感资本主义”，对这位研究者而言，这已成为另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其重要性不亚于实体场所。“这些网络不能仅仅被理解为与现实生活、经验和实践毫无关联的空间，”她解释道，“这些平台与它们的使用情境和环境有着鲜活、动态且紧密的联系。” 

小众商业活动： 

这位年轻的法国研究员必须制定各种策略才能融入这些社交网络，并留在其中。因此，她得以参与多达 450 至 500 名成员的讨论小组。在一 些小组中，女性们讨论日常生活，而在另一些小组中，她们则专注于商业和经济活动。 

她正是通过这些网络，发现并研究了许多移民女性如何将特定技能与数字资源相结合，从而创建小众生意。这些创业领域包罗万象，从烹饪家乡传统菜肴到在中国大陆和台湾之间进出口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物品（例如珍稀动物）等的不一而足。 

贝娅特丽丝·扎尼评论道：“这些数字平台正逐渐成为社交和商业工厂混合的场所，移民经历和商业地理并置，在个人经历、社交网络、数字化商业策略、无形交易和有争议的商品之间建立联系。”， 

从胸罩到鸡爪： 多亏了微信，在社交网络上自称“姐妹”的这些中国姐妹们建立起感情，她们互相帮助、互相提供建议、做生意、创新，最终实现了经济独立。 

她们掌握了新技能，怀揣着新梦想，有时甚至不惜离婚也要回到中国。有些人会开美容院，进口台湾化妆品；有些人则会涉足商城，销售从阿里巴巴等电商平台购入的各种商品，比如鸡爪、奶粉等等。 

福锦的经历完美地诠释了这段旅程。她与第一任台湾丈夫离婚后，通过交友网站认识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现在与他同居。 

她把内衣店的经营交给她的“姐妹们”，自己则在以极低价格购入的平台上贩卖中国商品。由于她熟知各港口、各船只上的相关人员，因此能够顺利售出这些商品，并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正是在跟随者福锦脚跟，贝娅特丽丝·扎尼将研究领域拓展到了海上贸易。 

“一种‘自下而上’的资本主义” “我目前的工作让我相信，我们不能再将全球化视为由金融巨头操控的资本主义的象征。矛盾之处在于，那些在渔船和货轮上遭受剥削的越南、印尼和柬埔寨移民工，正在利用他们熟悉的资源（港口、船舶、社交网络）构建一种‘自下而上’的资本主义。两者之间并非对立关系；它们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贝娅特丽丝·扎尼在雅加达的印尼国家研究中心（BRIN）完成六个月的研究工作后，回到法国。她利用这段时间写作，同时也去图宾根取回大约十箱东西，以便将消息告诉那些在世界另一端所遇到的人们（“否则，人们会生气的”），并且不忘给每个人买礼物：给某某船的基督教新教船长买个十字架，给另一个人买根香肠，还有钢笔、香水小样品等等…… 

贝娅特丽丝·扎尼自视为世界公民，无国籍，正准备前往台北的法国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和曼谷的当代东南亚研究所进行访问研究。她还在与台湾大学地理学家洪柏宜合作，参与于贝尔·居里伙伴关系项目，继续研究数字时代的流动性问题；同时，她也在构思下一本书，书名或许会是《一罐金枪鱼的一生》，讲述海上贸易中猖獗的资本主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