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地时间12月17日,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已在各州的选举人团会议中获得足够的选举人票,正式获得总统职位。
特朗普当选一个多月以来,他和他的团队已向外界多次发出各种信号,比如他的过渡团队正考虑再次让美国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他本人威胁美国“绝对有可能”退出北约;他还警告将对试图去美元化的金砖国家征收100%关税;他也暗示上台后美国将减少对乌克兰的援助;上个月他发文称上任后要将中国商品的关税再上调10%,12月16日又表示中美可以“一起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
与此同时,外界也在持续关注特朗普的一言一行,研判他再次掌权后将对世界带来的冲击。12月19日,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学者何瑞恩(Ryan Hass)在一场研讨会上表示,特朗普上任后不太会回到“民主-威权”的语言框架中,世界将呈现模糊的边界,并进入一个更加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时期。随着特朗普上台,世界正进入一个新的地缘政治时代,全球领导力竞争将加剧。
近日,来自复旦大学和上海社会科学院的多位学者也结合特朗普近期的一系列表态,共同探讨了他再度执政将在各领域带来的影响。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今日刊发此次讨论的成果,读者可将之与何瑞恩的研判互相印证。
特朗普的“退约”威胁与对乌态度将如何冲击跨大西洋关系
简军波: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中心主任
一、特朗普将是弱大西洋主义者
很多人认为拜登总统是最后一位大西洋主义者,并不尽然。特朗普虽放言要退出北约,停止对乌克兰援助,对欧洲产品采取高关税措施,但他很难完全实现与欧洲“脱钩”。一是,美国政治体制的特殊性。美国的三权分立使总统不能完全决定对外政策,总统智囊也可能制止其制定极端对欧政策。二是,跨大西洋关系在时代大转折的当下,具有共同协调合作以应对它们所认为的来自非西方世界挑战的必要。三是,欧美关系大幅度“脱钩”会促使欧洲极快独立于美国,并成为其在经济和防务领域的竞争者,这会损害美国根本利益。当然作为总统,特朗普还是具有较大权力去实现欧美部分“脱离”。因此,特朗普最终不得不做一个弱跨大西洋主义者。但他在推动美国国家“正常化”——从等级制的“霸权”回归到原则上主权平等的“民族国家”身份,追求美国与盟国在权利和义务上的平等化方面会做出更多努力,因此他也会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2日,美国佛罗里达州,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与北约秘书长马克·吕特握手。
二、欧洲的妥协能打动特朗普吗?
欧洲最担心特朗普对其经济和安全方面的冲击。从经济方面看,特朗曾扬言要对欧洲产品无差别增收20%的关税,这会诱发欧美间广泛的贸易摩擦,并使固有的、在拜登政府时期没有解决、被双方束之高阁的特有商品间的摩擦变得更为突出。而且特朗普政府大概会延续拜登政府所秉持的损人利己的策略(如制定《芯片法案》和《反通胀法案》)对待欧洲。这些措施对目前深陷经济下行压力的欧洲而言几乎是难以承受的挑战。
而从安全角度来看,特朗普政府若退出北约或大幅减少(降低)在北约中的开支或义务,并要求欧洲的北约成员承担更多责任,又或同时断绝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欧洲将被迫承担更多自卫责任并通过大量预算外融资以应对俄乌冲突。这会增加欧洲各国的财政赤字和债务负担,并对其经济韧性、绿色发展、创新与福利造成损害,降低欧洲经济竞争力,增加欧洲安全风险。对此,欧洲可能会通过一定程度的妥协来换取特朗普对跨大西洋关系的支持,但这些妥协不会起到太多效果,因为特朗普不会放弃关税,还会降低美国在安全领域的义务。
三、特朗普政府下的美国将对国际秩序的重塑带来机遇
对现有国际秩序而言,特朗普政府经济上的保护主义和国际政治上的孤立主义将可能为重塑一个更加公平稳定的国际秩序带来机会。
从经济上看,它似乎将对全球采取关税措施,甚至通过商品原产地溯源和资本来源国溯源来针对特定国家的商品输入,这会扰乱全球经济秩序,并损害全球大部分国家的经贸利益。为应对此挑战,全球南方国家的内部贸易自由化进程会加速,并会促使中国等新兴国家的资本更多地流向其他发展中国家(除部分会被吸引到美国之外),这会部分增进南方国家的工业化进程,从而带动全球南方整体的经济发展。因此,面对美国甚至欧洲的保护主义,全球南方在受挫的同时,应自觉推动更广泛的内部经济一体化进程。
从国际政治来看,特朗普会从多个领域“退群”,走向相对孤立主义的状态,这会给世界其他地区改革现行多边主义机制或创设新兴国际多边机构提供动力,并有助于南方力量崛起和国际多极化形成,以及更多地催生地区性多边主义机制。然而,由于美国力量从多边机构乃至某些地区退却,可能会诱发一定程度的地区失序,从而值得美国外尤其是南方国家高度关注。
从金砖机制去美元化尝试到巨额贸易逆差,美印多重矛盾已难遮掩
谢超: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自美国大选周期以来,印度社会各界即充斥一种对美外交的愿望思维,无论是哈里斯选情上升期间热炒其印度裔身份,还是在特朗普当选后转而炒作第二夫人的印度渊源(编注:美国当选副总统万斯的妻子是印度裔美国人)。随着特朗普以较大优势赢得选举,印度各界对美印关系更是突然呈现一种莫名乐观的景象。
在一片乐观情绪之中,印度各界对未来的美印关系发展困境可谓熟视无睹。拜登时期,美国对印政策总体呈现单向拉拢趋势,不过随着印度在俄乌冲突之后坚持发展印俄关系、拒绝响应美国邀请印度加入“北约+”的提议,美国对印政策也在调整,印度左右摇摆的外交战略面临挑战。例如在俄乌冲突问题上,印度总理莫迪访问俄罗斯引起西方反弹,在西方压力下莫迪访问乌克兰又得罪俄罗斯;在巴以问题上印度跟随美西方站队,但是很快引发印度在全球南方群体中的相对孤立现象;在中美之间,印度在美日印澳四国集团机制下联美制华遭到中国对印的有效反制;印在金砖机制下配合去美元化行为又引发美国的警惕,所以印度外交正面临从左右逢源到左支右绌的窘境,这也反映了印度作为中等强国在大国竞争激烈背景下政策选择的有限性。
特朗普外交战略的不确定性原本是横亘在美印关系发展上的重要障碍之一。不过随着印度战略界乐观情绪上升,特朗普候任期间的一举一动都被解读为对印利好的消息。例如当前印度战略界高呼特朗普2.0时期将对华采取更加强硬的贸易再平衡政策,这将有利于印度从中美贸易战中渔利,恍惚中已经忘记特朗普1.0时期,美国对印度的贸易打压实践。拜登政府期间美印贸易继续发展,且形成对印贸易巨额逆差。2023年度美对印贸易逆差达到367亿美元,很难想象特朗普在其新任期内将放任美印贸易不平衡问题继续发展。
特朗普一再宣称自己是交易型总统,致力于为美国带来更好的国际贸易条件。这使得拜登时期对印关系的另一重大成果——“美印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CET)框架下美国对印度的高新技术合作——面临巨大不确定性。在特朗普看来,iCET对印单方面让步显然不是一个好交易,其政府将推动重新谈判对印技术合作,以换取更有利于美国的回报。
不难看出,莫迪政府对美政策方面获益最大的两个领域,经贸和技术合作,将面临特朗普政府的主动进攻态势,对美印合作将造成巨大冲击。实际上,特朗普政府的另一重大政策,即反移民立场也涉及印方重大的现实利益。过去四年,印度已经成为拜登政府移民政策最大的受益者,没有之一。可以预见美印在特朗普2.0时期将就移民问题展开激烈博弈。
因此,美印在多个重要领域的矛盾已难以遮掩,特朗普2.0时期的美印关系将重回竞合状态。
面对特朗普的“退群”做派,全球南方如何自谋出路
汤伟: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
拜登政府从地缘政治角度重新激活全球南方,特朗普政府的对外政策思路与拜登完全不同,有着强烈的非制度性的个人风格。总体看,自由贸易、贫穷、疾病和战乱不会是他关心的事,这无疑影响全球南方的整体状况。
高关税将使全球南方发展议程受到严重干扰。全球南方对美西方市场仍有严重依赖,特朗普认定贸易顺差国都占美国便宜,需用关税促进“公平”。特朗普最近在社交媒体宣布对加拿大和墨西哥征收25%关税,其他国家关税上调10%。这无疑会阻碍出口为导向的全球南方国家正常发展。但也应意识到,特朗普政府对不同南方国家执行不同的关税,事实上也在全球南方制造出相互间的竞争机制。不仅欧洲似乎想通过妥协获取美国关税豁免,部分全球南方国家也正积极寻求与美国的妥协。这个过程中,一些跨国公司出于规避风险需要转移到特定南方国家,少数南方国家可能因此受益。
全球南方国家能够获取的外部资源将明显减少。特朗普一直认为美国是这些安全同盟和多边机制的受害者,被多数国家占便宜却未得到任何收益,因此在其第一任期内不断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气候协定》等多边机制。他的这种行事风格将严重影响全球南方对治理资源的获取。首先,一些特定议程——可持续发展、对超级富豪征税、经济政策协调等——迅速失去动力,特有的单边主义和不可预测的政策风格也会使G20、APEC等平台作用下降。其次,南方是许多全球性问题的受害者,美国贡献减少,一些全球南方国家不得不牺牲部分发展资源用于社会治理,2030议程将面临更大困难。再次,全球南方也会效仿特朗普的一些做法。特朗普积极破坏自由贸易、环境保护等规范,导致这些规范本身的效力下降,全球南方的保护主义也会明显上升。
特朗普基于自身的孤立主义情绪,以一种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方式看待全球南方,对拉拢、扶植全球南方兴致不高,并不愿意卷入与己无关的军事冲突,对亚非拉的军事支持和干涉行为将明显减少,乌克兰等部分地区可能迎来局势的转圜。但是,他可能以硬实力胁迫某些全球南方国家配合其特定的政策。
特朗普再次当选,使得全球南方意识到美国已不再是当年的“全球美国”,美国不像以前那样可以独自主导全球技术创新、金融市场和发展模式。全球南方必须更加依赖自身,更加积极地尝试多元化,一方面继续积极融入全球价值链提升自身的产业竞争力;另一方面以各种形式加强团结,并在地区推进一体化,以增强抵御外部风险的能力。相信全球南方的多边机制、地区组织、自贸区将更加活跃。
特朗普2.0时期的中美关系:四个方面的观察
宋鲁郑:复旦大学中国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特朗普和共和党在今年的总统、参议院、众议院、州长、州议会多场选举中获胜,赢下总统和参众两院的选举使得共和党达成了府会一致。各国震惊意外之余无不准备应对之道。特朗普再度当选,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可以从四个方面来观察。
首先,特朗普第一次当选到现在改变了美国21世纪以来的政治周期。即美国政策的连续性从过去八年缩短为四年。考虑到美国政治极端化的现实,每一次政党轮替都是内政外交人事的大逆转和大翻盘,国家频繁的、高强度、南辕北辙的折腾,对外,严重损害了美国的信誉和可信度;对内,严重损害了其发展。
其次,特朗普是不遵守体制的,体制对他也很排斥,国家的正常运作受到严重影响。他第一任期的四年内,走马灯似得更换国防部长和国家安全顾问,第一任期内阁主要的32名成员,最后仍然支持他的只有4个。
第三,从大国博弈的角度,美国在欧洲和亚洲建立的一定程度上针对中国的同盟体系都将会停摆。近期中印双方就边境地区的巡逻达成协议,双方紧张关系开始缓和。今年以来,中英关系、中澳关系也在改善。特朗普当选,欧洲强化战略自主的机会来临。如果特朗普治下的美国从气候变化、公共卫生等全球议题中抽身,中欧就将成为主要的合作伙伴。如果特朗普的“孤立主义”导致俄乌冲突很快休战,中欧之间也将由此减少一个矛盾点。
不过从全球角度讲,特朗普再度当选对世界格局最大的影响还在于对二战后形成的所谓自由主义霸权秩序的冲击,并进而深刻地影响到中欧关系。
第四,价值观一直是美西方遏制对手的重要手段,但今天特朗普当选本身就是对美西方价值观最大的否定。因此从话语权和价值体系方面讲,美国对中国的攻击和施加的压力就可能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