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不会用“杀人放火”当考验的。
想当土匪,得先纳个“投名状”,以示绝了回头路。
但杨子荣和栾平,不是到威虎山当土匪来了。他俩本身就是“土匪”,而且还是前匪帮里的“中层干部”。如今是“跳槽”到威虎山。
人来竞聘管理岗,你面试时给人个扫把,看他会不会扫地?那座山雕的层次也忒低了。
观众是从上帝视角看,知道杨子荣不是土匪。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座山雕首要辨别的应该是,杨子荣和栾平究竟谁是土匪。
但对座山雕来说,他更该鉴别的应该是,他究竟是不是许大马棒的副官。
如果他是许大马棒的副官,那他一定也是土匪。如果他不是许大马棒的副官,却自称是许大马棒的副官,那无论他是不是土匪,都得拉出去毙了:简历造假,忽悠 CEO。
所以,鉴别他是不是土匪,纯属“脱裤子放屁”。
那要怎么鉴别他是不是许大马棒的副官呢?过三关。分别是黑话考试,细节盘问,以及最重要的,有无“诚意”。
先说黑话考试。
土匪:“甩个蔓。”(蔓有子孙绵延之意,此处代指姓氏)
杨子荣:“烧干锅蔓。”(烧干锅,就是糊了。姓胡)
在土匪的黑话里,每个姓氏都有这类指代,比如灯笼蔓,就是赵(“照”),补丁蔓,就是冯(“缝”)。
所以土匪立即会意,接着问:
“胡掌柜,横在哪个山头啊。”
杨子荣:“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蹬空柱,马号副官胡彪。”
正晌午时说话,就是“言”在“午”,即“许”。人“没有家”,是啥?旅客。意思是,许旅(长)的人。
具体干啥的呢?蹬空柱,马号副官。
匪帮按照古典建筑的架构,把匪首以下的头目称为“四梁八柱”。而实际上,因匪帮规模、架构不同,所以头目人数也不同,称呼也不同。
其中,“蹬空柱”是管马匹的头目。何谓“蹬空”呢?“人骑马上脚蹬空”。其他还有插敬柱(分管安排站岗放哨)、拿金柱(分管钱财及分赃)、横水柱(分管情报侦察)等。
同时,因为国军名义收编了匪帮,所以许大马棒称许旅长。那么他麾下的头目,也就得在名头上实行“双轨”。除了“蹬空柱”的匪称,还得有官称,即马号副官。
按国军编制,团长及以上配有专职助理,称为“副官”。通常比主官低三级到三级半。而无论马号副官,还是饲马副官,其实都是一个职位:协助许旅长管理马匹的亲信。
既然杨子荣熟练地用黑话做了自我介绍,座山雕也就接过话茬:“这么说,你是许旅长的人。”
然后开始盘问许大马棒的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烫头……哦不,是宝马、宝刀、宝图。
最后,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山穷水尽,也有点进见礼?”
如果真要完全代入到座山雕的视角,你就能理解小说是“源于生活”的。
他在哪?威虎山,不是水泊梁山。哪怕水泊梁山,品行不端的混蛋也挺多。那威虎山是啥地方?纯土匪窝。甚至连个“替天行道”的 Flag 也没立。
那里面能有一个好人么?绝大多数人信奉的是“有奶便是娘”。大家叛来叛去,是非常普遍的。
要不那些关于跳槽的黑话,比如“靠窑”哪来的?那些靠窑的程序,比如得有梯子(献礼)哪来的?
因此,对于匪帮来说,反水跳槽,招降纳叛,都是常态。大家只讲“利益”,不讲“道德”。在这个规则下,“献礼”就成了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你是谁,还是次要的。你带给我啥,才是重要的。
看谁能拿出宝贝,既证明身份,又表示诚意。
巧了,俩人都拿先遣图来“献宝”。但栾平只是嘴里有,而杨子荣可是手里有。那座山雕是信手里的,还是信嘴里的?栾平最大的“嫌疑”就在这:你的宝贝,是怎么跑人家怀里的?
栾平的解释,虽然以观众的天眼看是真的,但在座山雕听起来,就太离奇了。关键是,“没图你说个 J8”呢?“无图无真相”啊,朋友。
更重要的是,轻易相信了两手空空,就有一张嘴的栾平,就坏了匪帮最基本的规矩。土匪靠的是烧杀抢掠,不是“说学逗唱”。
赏罚臧否,称的是大家抢来的真金白银,不是看谁故事讲得好。否则,以后谁还会提着脑袋下山?
这是威虎山,不是德云社。栾平故事讲得再好,威虎山能卖票么?
所以,在这场 PK 里,手里有图的杨子荣是天然占优的。只要他的说辞没露出明显马脚,那他就赢了。
而栾平……他空手上威虎山,就已经是“犯险”。至少坏了“靠窑”得有“梯子”的规矩。
再碰到杨子荣,就注定要吃枪子儿。毕竟在同行的衬托下,他讲得再好,也讲不出一张地理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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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曲波的《林海雪原》 里写的很清楚:
座山雕回到座位,咧着嘴瞧着栾匪戏耍地问道:
“你来投我,拿的什么作进见礼?嗯?”
栾匪点头弯腰地装出一副可怜相,“丧家犬,一无所有,来日我下山拿来‘先遣图’作为……”
“说得真轻快,”座山雕一歪鼻子,“你的‘先遣图’在哪里?”
“在我老婆的地窖里。”
杨子荣噗哧笑了,“活见鬼,又来花言巧语地骗人,骗到三爷头上了。”
座山雕格格又一笑,顺手从桌下拿出一个小铁匣,从里面掏出几张纸,朝着栾匪摇了两摇,“哼……哼……它早来了!我崔某用不着你雨过送伞,你这空头人情还是去孝敬你的姑奶奶吧。”
面对栾平的空头人情,座山雕挑理了。后果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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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为啥满嘴顺口溜?并不是为了考研。主要是俩目的。一是图个吉利。毕竟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谁也不想寻晦气。所以,有些东西就得换个说法。比如吃饺子,因为“饺”和“绞”同音,就说成“飘洋子”。
更重要的是,图个安全。
黑话的历史渊源流长,把它发展、壮大的,并非土匪,而是各大行会和帮派。比如漕帮和洪门。
因为古代帮众分散在各地,平时联络不便,也没个“年会”,所以不同地方的帮众,彼此之间,往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那如果有紧急情况,需要对接时,如何能确定他是“熟麦子”(自己人),而不是冒名顶替的“蜂子”(暗探)呢?
那就需要用黑话进行多重勘察。比如
“六爷上园子插旗漏了水,遭了烫”
“趁炉火亮堂,向阳,棵子里没花鹞子”
“端碗水喝”
……
“我们的探子在城里踩点时走漏了消息,负了伤”,“趁着夜色,往南逃,树林里没有官兵”。
然后你好心给他端碗水,他一枪崩了你。
因为“喝水”在黑话里是“富海”,他说“端碗水”,意思是“拿点钱”。
设计如此复杂的黑话,是防止同伙被捕后泄密。毕竟面对严刑逼供,一句也不交待,实在强人所难。于是组织会默认了他“配合”审讯,交待一部分,比如“六爷”是指代探子,“炉火”是指代夜色,“花鹞子”是指代官兵。以此减少些皮肉之苦。
但究竟有多少黑话,外人并不知道。所以,即便他交待的再多,只需隐瞒个“端水”,仍可让同伙查验出来。以此保全组织。
最后说下,“黑话”是粗俗的,多用事物的特征来做指代,比如“皮子喘了”,是说“狗叫了”。还有一些,是借用了谐音、俚语。这也符合江湖豪杰的文化水平。
而因为黑话“接地气”,所以有些黑话也流入了日常用语,比如“你算老几”。
洪门在做自我介绍时,会说,“我姓某名某,家里弟兄几人,我是长房老几”。
长房是内堂,二房是外堂,排行是职位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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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等会,你记不住,搞不定……你算老几?
前面讲过,杨子荣“借”许大马棒副官的身份去靠窑,面试的是“管理岗”。而在面试中,和他拿黑话盘道的是谁?是座山雕和麾下八大金刚。最后杨子荣也是作为“第九金刚”加入的威虎山,从此和座山雕称兄道弟。
不是土匪甲或喽啰乙。
所以,这场对话算是土匪窝里的“高端局”。
土匪头子有没有文化?《智取威虎山》里有个重要的地方,“夹皮沟”。民国三十五年设为夹皮沟特区。座山雕的原型之一,谢文东就在这里被俘虏。此处地形复杂,山林茂密,在夹皮沟的西南的“靖宇县”,乃是民族英雄杨靖宇就义所在。
谢文东出身富户,幼年读过 4 年私塾。16 岁开始掌管家业,并购土地,贩卖牲口。40 岁成了当地的“保董”。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带着全家参加了抗日队伍,做过东北反日联合军军事委员长、东北抗日联军第八军军长。曾率部在五道岗伏击日伪军,歼敌 300 余人。
以组织能力,指挥水平论,您还真就比不了。
他和日寇血战 7 年,家中包括母亲、弟弟、儿子等共八口人为国捐躯。他要在 1939 年牺牲了,夹皮沟就得改“文东县”。
可惜他在 1939 年投降了。等日本投降后,他成了国共两党争相收编的对象,结果他选择投靠国民党,被杜聿明委任为合江省保安军第二集团支队司令。
所以,他在 1946 年被东北民主联军枪毙了,而他当年抗战时的副手景振卿则被列入民政部公布的“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而座山雕的另一个原型,张洛山,是“匪三代”。祖、父在山东伏法后,他孤身闯关东,到黑龙江重新创业。和谢文东的不同在于,他历经清末、北洋、伪满三朝,一直在草莽间逍遥。虽然他文化程度低,但那两句“黑话”,乃出自家学渊源。您比得了么?
到了当代,关于土匪黑话的研究,学术著作多了去。有抖机灵的功夫,你买两本书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