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日光、仙台、松岛、金泽、大垣,这段环日本岛的迤逦长线,乘新干线朝发可以夕至。过去,它曾有专名“奥之细道”,那是元禄二年晚春(阳历1689年5月16日),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自江户放舟,溯隅田川,登千住驿,行过日光、奥州街道,深入交通不利、住宿欠乏的出羽、北陆,计约一百五十日,以双脚丈量的长程。两年后,他援笔作记,又三年,将誊清的稿本交给哥哥,同年十月病逝于大阪。元禄十五年(1702),俳文集《奥之细道》于京都刊行。
《奥之细道》
今日看来,这部江户早期的游记无疑启人庶民旅行的想象。诗人以境界为分,地名相次,记述古迹、名胜、山野、村落,兼涉人事、名物。后半程条件艰辛,须不时租赁舟马,雇用向导;入夜后投宿田家,枕藉草席,适逢雷雨涓滴,蚤蚊猖獗,难以成眠,种种情形,与公家巡游全然不同。不过,更多时候仍有地方俳人出面款待,朝夕存问,殷勤左右,随之涉入的种种俳会,又是客中审视本来生活的微妙体验。
与謝蕪村绘《奥之细道》卷(局部),芭蕉与曾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数据库)
门下俳人曾良与之偕行,勤谨记下每日行踪、酬应、天气、收支,眉目分明,有如账册。该稿名《随行日记》,或曰《曾良旅日记》,1943年公布,虽非严格的文学作品,资料价值却高。与《奥之细道》对照,可见后者的写作不尽忠实:时序的乖违、虚实的转换往往可见,枝节的芟翦更属平常——凡此,均可视为芭蕉俳文的书写策略,也成就了其轻妙的个人风格。
“奥之细道”路程图
宇都宫、日光
夏秋之际,获得了一段珍贵的可支配时光,出于朴素的好奇,决心重走“奥之细道”。悍然划出全程的时间太过奢侈,也难以实现,不如凑泊成篇,也算周览。于是在一个雨天,只身前往日光。
从东京搭乘东武特急列车,约两小时可抵日光,途经北千住、春日部、栃木、新鹿沼、下今市,正与芭蕉行脚合辙。据《奥之细道》(郑清茂译本,下文不再出注),芭蕉结束水程后,踏上日光街道,第一站抵千住驿,第二站歇宿草加,于此收下饯礼,置备旅衣雨具笔墨,北向室八岛(今在栃木市),前往日光。所谓“街道”,是指江户时代通往各地关口的干道。这些要途,承接定期前往江户参拜的地方领主,也是现代铁道、公路的奠基。旧日的日光道上,井然布列着千住、草加、越谷屋、春日部各所驿舍,日后愈益扩张,繁衍为城镇。
由于并入了看展的计划,我改道宇都宫市前往日光。此地毗邻日光,是栃木县的都市(相当于省会)。小城道路宽敞,房屋匀整,目之神爽。沿街多见主营煎饺的餐馆,据称这里是日本最爱吃饺子的地方。乘车至县立博物馆前,穿越一片林木、碧波,及于馆舍。馆内正举行江户绘画的展览,名“江户绘画の底力”,分上下两期,上期介绍“下野国”(今栃木县)画家的构成、流动;下期展示他们的教学、实践、著述,只年代稍晚,绵延至幕末。
“江户绘画の底力”展览
友人教会我使用“全藩图”,查找江户时代京畿以外的地方封地——“藩”或曰“国”的地理位置,并能对照明治以来“都、府、县”的行政区划,建立今昔之感,把握画家从艺轨迹。例如,展览中的狩野昌运(1637-1702),出身于宇都宫,于江户中桥家(江户狩野四家之一)狩野安信(1614--1685)门下学艺,期满,承担京都御用绘事,中岁以后,为安信管理家族事务、笔录《画道要诀》,晚年,他远涉福冈,成为筑前藩领主的专属绘师,在当地留下许多画迹。作为狩野派的一员——那是代表幕府趣味,体量庞大、分支众多、序列分明的重要画派——他接受画派内部相对稳定的绘画训练,通过临摹古画,熟习技巧,分享典范,同时,因为多地流转,也带去形式语言的播迁。考察此类画人的流动,无疑对探查狩野派的成员组织、区域互动、绘画变迁都有裨益。
步出馆舍,雨声依旧,树色愈显浓郁。偶然瞥见一株高大的百合木,树干一道裂纹,旁立名牌曰“落雷木”——原来是去年,此株不幸为雷劈中,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当地新闻报道称“落雷的爪痕”,引起了一阵风波。小城居民纷至沓来。一名稚子惊呼:“真是雷击吗?好长啊!”另一六岁大的孩童叹息:“树看起来很痛,早些好起来就好了。”于是,园方竖起“观察中”的指示牌,展露出负责到底的决心。如今爪痕已渐愈合,只颜色还略微发白,料想能够令人安心。
傍晚的小巴拥挤异常,满载宇都宫市放课的学童,等到路途过半,孩童四散归巢,方才跨越城际,驶入日光界。行经七十六个站点,穿过片片林壑、水田,终于在只余我一人时抵达神桥。下车,四周雨雾淹润,遮断山光林色,目之所及,仅近身的雨丝,穿透迷雾,跌落河川,卷入激湍,于河床上击起白花。此处,是旧日神域的入口,也是江户幕府的圣地。
初夏时节,芭蕉与曾良抵达日光,朔日,参诣“御山”。此山旧名“二荒山”,意谓光明山,根据佛经,是指观世音菩萨道场。其后,胜道上人开山、空海住山,改“二荒”(niko)为音近的“日光”(nikko),读来更铿锵,含义却更庄严。江户早期,初代将军德川家康迁葬于此,入祀日光东照宫,于是由人升格为神。芭蕉至此颂赞:“四民安堵,各适其居。惶恐不敢再言,即此搁笔”,然后结以俳句:“凛然可畏,绿叶新叶相衬,日光粲兮。”曾良《随行日记》记录初稿云:“凛然可畏,即在树阴暗处,亦有日光”,仿佛更添一丝寒意。
东照宫美术馆,作者拍摄
松岛
出下野国,渡白河关,进入陆奥国境。芭蕉、曾良踏上奥州街道,经须贺川、福岛、仙台,改换小舟抵达松岛——春光流驶,展眼已是首夏。
“夫古老相传,松岛风景,扶桑第一,盖不逊于洞庭、西湖也”,此为《奥之细道》松岛一站的起兴。“自东南纳海入湾,湾內三里,汹涌如浙江潮”,原来这是一片三面环陆的海湾,向外连接茫无涯际的太平洋,通向不可究诘的彼端。“大岛小岛无数,耸立者直指天外,俯伏者匍匐波上,或二层重叠,或三层堆砌,左右诸岛,或离或连,有负者,有抱者,如爱儿孙然”,海水中摇漾其状不一的岛屿,是夜月以外,松岛的另一奇景。
这片胜景过于著名,传诸歌咏,有“松島や ああ松島や 松島や”(ma tsu shi ma ya / a a ma tsu shi ma ya / ma tsu shi ma ya)的“打油诗”——这一由五、七、五字组成的十七字韵文,代表俳句的基本形式,也堆叠出环荡的旋律。此句载入《松岛图志》(樱田周辅),曾经系于芭蕉名下,旧说也有系其弟子所作,虽属误记,却非毫无关联,《奥之细道》载曾良俳句云:“猗欤松岛,杜鹃应借鹤身,唱遍全湾。”(松島や 鶴に身をかれ ほととぎす)
如今,群岛环迭,据云二百六十余座。可以登舟泛览,置身其内,仰观浮岛,俯察地图,对照名实,细数异同。也可抽身其外,登高远目,遐想全局。至少应当一眺松岛的良月——只需登上雄岛,趋近崖岸,等候夜的降临。六时,微雨,暝色渐浓,水色渐黯。白鹭群聚而归,降落于某处尨茸的林表,依稀辉耀如星。隔水一只鹰隼盘旋,鼓翼数周,终于远飏。此时月升,海水转为灰蓝,悄然掬出一捧碎金,于水纹间轻轻涤荡。
松岛,作者拍摄
次日,“诣瑞岩寺”。该寺由仙台藩主伊达政宗更造(1609年),取材多自纪州熊野“净土之地”,雕造亦鸠集名工,为“极乐净土之大伽蓝”。今存本堂数椽,庭园一所,库院一座,俱归“国宝”。
瑞岩寺本堂,作者拍摄
入内,一道回廊曲折,环绕本堂。沿之缓行,十间方室于右侧布列开来。各间以移门隔开,扉上、壁间绘饰与房室功能相匹的“障壁画”——此为适应日本传统室内布局的独特绘画形式:“障”,指木拉门(襖)上的“襖绘”、棚架(違棚)的“小襖绘”,及廊道(廊下或名広縁)壁间的“杉户绘”;“壁”,指直接涂抹于壁龛(床の間)、棚架表面,或施诸张贴纸面的“壁贴付绘”。有时,客厅(座敷)或廊道天花板(格天井)上的“天井画”也可纳入其例。再合并“屏风画”,统称“障屏画”,便可大体囊括日本传统室内画的一般形制。
本堂布局
本堂中央的“孔雀之间”最为著名。其襖绘金地《松孔雀图》三段(1622年)——东去,春来,及秋,寓示世俗时间测不准的净土世界。其后一间“佛间”,中央一方供坛,奉祀观世音菩萨主像、历代藩主牌位、三代开山寺僧木像及历代住持牌位。供坛背衬金地圆樱襖绘,下饰《牡丹唐狮子图》,象征佛陀智慧。上述两间绘画,全都出自仙台藩绘师狩野左京之手——他也属狩野派画家,同场竞技的,还有桃山派的著名人物长谷川等胤(“文王之间”,1622年)等。
“孔雀之间”
沿廊道绕至本堂后方,一方庭园扑入眼帘。其势低隘,靠山而筑,中央一畦圆石垒成的半月形莲池。池中密植莲花,不见一丝余隙。莲茎个个高挑,翠盖含苞,轻软地倚扶而立,格外新奇。莲池以外,依次散布灌木、圆柏、矮松、玉兰、枫、柳,层递而上,直接四围的石壁——原来,这是一处凿壁开造的下沉庭园,才将蝉鸣、森绿一股脑儿推至游人面前。
金泽、山中
秋雨积潦,天气骤凉,正应前往金泽——也是初秋时节,芭蕉、曾良出出羽道,踏上北陆道,经金泽、小松、那谷寺、山中、全昌寺,谒永平寺、天龙寺,经福井至大垣,宣告“奥之细道”旅行的结束。
北陆道沿日本海一侧,金泽为其首站,也是加贺的府城,旧领俸禄百万石,文艺兴盛,俳人、诗会极多。芭蕉、曾良于此出席茶商、俳人“一笑”的“追善会”——那是其兄怜其早逝(三十六岁)、为之祈愿冥福的追悼诗会。二人即席赋诗,共二十余句,收入一笑追善集《西云》(1691年刊),是为金泽一行的文献脚注。
于金泽,芭蕉还留下另一名句:“阳光灼灼,残暑余威无情,秋风徐来。”据曾良《随行日记》,此为芭蕉自金泽赴小松饮席中作,《奥之细道》小字夹注:“于小松”。金泽人引以为傲,设立句碑于兼六园中,赫然标示在地图上。入园去寻,见是一块顽石,铭刻“あかあかと 日は難面も 秋の風”,为江户后期金泽俳人梅室所书。此句颇因酷日而起,又与秋风关情,旁有译文:“炎炎夏日,恼人秋风”——是贴合中国韵文的习惯。汉字的借贷,可使不同地域的人们分享同一古典(甚至古典群)成为可能,不能不谓神奇。
兼六园之芭蕉句碑,作者拍摄
下一站,山中。其所在四面环山,怀抱天然温泉,芭蕉于此有句:“山中好汤,免折菊花延寿,泉自飘香。”(山中や 菊はたおらぬ 湯の匂)我亦在此留宿一晚,正值山中大雨,游客稀少,格外清寂。趁着雨歇漫步鹤仙溪,但见暗云低垂,山岚浮动,四野茫然。沿山径走上悬桥,下临深涧,目之有无限的神秘。骤雨忽来,又闻群鸦呼号,投入山林,留下一片凄寂。
出山中,曾良腹疾加剧,于八月五日(阳历9月18日)告别芭蕉,独自前往伊势国长岛养病,临行前赠句:“行而又行,万一路边倒下,也在萩原”(行きゆきて たふれ伏とも 荻の原)——过去,旅行常与衰亡相连,死亡,是芭蕉纪行俳文的恒常主题——而人生无常,经此一别,恐如参商永隔,不能相见。芭蕉奉答:“而今而后,拭去同行誓词,笠上凝露”(今日よりや 書付消さん 笠の露),不如将启程时笠帽上写下的“乾坤无住同行二人”誓词擦去吧?用什么呢?笠上的秋露,还是泪水?——旧注“凝露”有朝露、泪水两重含义,这是微末之物,在离人的反复吟咏中承担起的重量。
森川许六绘《百花譜》卷之“荻”
好在长途终了前,曾良又来相会。《奥之细道》“大垣”一篇:“曾良亦自伊势来”,曾良《随行日记》:“九月三日(阳历10月15日),及夕,抵大垣”,这一段别离不算漫长。从芭蕉写给门人的书信可知,他早将大垣定为“奥之細道”的终点,大概缘于曾在此地结下许多故交(见《旷野纪行》)。如今旧地重游,簪盍良朋,芭蕉又再登舟,前往桑名——新的旅程中,结束了“奥细道”之旅。秋去也,而人生之行旅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