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欧洲学会与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外交学人”合作推出的“欧洲观察室”专栏的第61篇。美国发布的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意味着基于自由主义价值观的跨大西洋联盟的终结吗？也许的确如此，但美欧同盟仍会长期存在。

最近，美国发布了最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文件。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在其一篇文章表示，这一战略标志着基于自由主义价值观的跨大西洋联盟的终结，也标志着联盟向非自由主义联盟的转变。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4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发布题为《2025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文件，正式阐述其战略愿景。这份长达33页的文件重申了其“美国优先”政策。视觉中国 图

或许这一说法有坚实的根据，但事实的发展可能并不完全如此演变。欧美关系会变得更加复杂，已存的裂痕会日益增加和拉大，但双边同盟将会长期存续，而如此复杂的跨大西洋关系将会对双方及全球造成重要影响。

欧美关系的裂痕出现在诸多领域

特朗普首次执政后，欧洲开始面临来自美国的政治压力，这在跨大西洋关系中较为罕见。2018年美国制裁中国中兴并随后全面打压华为公司，2019年时任国务卿蓬佩奥在欧洲游说“清洁网络计划”后，欧洲各国面临排除华为设备的美国诉求，并感受到在中美博弈下选边的压力。此外，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欧洲还遭受了他对欧洲一体化的强烈鄙视、厌恶和对整个欧洲的轻视，以及美国对欧洲钢铁、大飞机和农产品关税的打压。这一早期的双方裂痕在拜登当政后得到了部分弥补，甚至双边关系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得到了强化。然而，即便如此，在包括法国售澳大利亚潜艇案丑闻和拜登政府推出芯片补贴法案等的冲击下，跨大西洋同盟关系的裂痕并没有得到真正完全的修复。

特朗普再次执政后，欧美关系陷入新的僵局，原有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今年上任伊始，特朗普本人表达了美国对格陵兰岛主权及对大幅度降低欧洲安全保护责任的强烈兴趣，随后在关税问题上对欧洲气势汹汹地举起了利剑。尽管最终达成了初步共识，但欧洲大部分商品并没有免于关税，且在钢铝、医药和数字主权领域依然存在纠纷。

最为致命的裂痕发生在政治领域。特朗普政府抛开欧洲单独与俄罗斯普京政府开展了结束乌克兰危机的谈判，并在对俄政策上发生了巨大调整，这不仅给欧洲带来极大的不安全感，也带来了强烈的心理震撼。这意味着美国不再愿意成为欧洲安全的维护者，甚至正成为威胁其安全的帮凶。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美国当局的思想基调与欧洲主流意识形态正在分道扬镳，甚至变得水火不容。美国副总统万斯在今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对欧洲在价值观层面的抨击，使欧洲人对欧美关系的认知陷入了彷徨无措的境地。如今，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文件再一次揭示了欧美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鸿沟。

欧洲在欧美关系裂痕化中并非完全无辜

从历史进程来看，似乎美国是深刻改变欧美固有同盟关系的始作俑者和主要责任方，但事实上，欧洲在跨大西洋关系裂痕不断扩大的过程中并非完全无辜。

首先，欧洲长期受惠于美国的安全保护，甚至认为理所当然。显然，若没有美国的导弹和空军支持，欧洲将在科索沃战争中失去今天的西巴尔干；如果不是美国主导签订代顿协定并领导在巴尔干地区的维和部队，欧洲可能会经历更残酷的内部冲突；如果不是美国在德国驻扎大量军队，欧盟一体化的军事组织能力不足以压制欧盟内部存在的军事野心的膨胀和领土纠纷的爆发；如果没有美国在欧洲的核武器，欧洲可能需要花费大量预算用于东部防御，而这会损害欧洲的经济繁荣。

然而，在获得美国安全保障的同时，欧盟通过推出欧元降低了美元的霸权地位，通过自主军工市场的一体化试图排除美国军火商在欧洲的份额，试图通过加强数字主权抑制美国数字巨头的商业利润，试图通过广袤的货物贸易顺差攫取美国的财富，至少美国是这么认为。

更为致命的是，当美国期待欧洲通过自我独立以减少吸取更多美国的资源时，发现欧洲正在逐渐丧失独立的能力，在美国看来其根本原因是价值观的堕落，欧洲吸纳过多的移民正损害欧美共享的价值观基础，这将使欧洲不再有能力取得进一步繁荣，并为其独立提供物质条件和精神支柱。

意识形态的冲突将欧美的裂痕变得更大

因此，当前欧美间的裂痕不仅是政策上的，而且是认知上的：欧洲依然秉持固有的自由主义秩序观，这一秩序观包含传统的、以北约为支柱的、美国主导的西方在全球的霸权与西方的内部团结，以及以自由主义为名义推行的对外经济实质性的殖民主义制度。但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已经逐步放弃这种观念。

最新安全战略报告显示，特朗普政府不再追求通过美国自身的武力来维护在全球的霸权，而是通过盟友的独立性来支持美国霸权，而美国自身的资源主要运用于西半球，以实现在这一区域的排他性主导地位。美国也认识到对外部的经济殖民主义制度已难以为继，它无法在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的技术和产业崛起面前完全维护美国的垄断利润，反而面临前所未有的商业和科技竞争。当这一竞争已如此激烈甚至残酷，如果美国可以压榨作为同盟的欧洲的利润，那么就能将从新兴世界中失去的利润部分地弥补回来。故而更为自私的美国背后是国际经济格局的根本性改变，地缘经济形势的逆转已无法阻挡。

因此，美国选择几乎放弃自由主义经济秩序，回归到经典的依靠实力维护利益的现实主义，但欧洲还沉浸在自由主义的余音里郁郁寡欢，期待美国的回心转意。甚至欧洲还维持着曾经自以为傲的“后民族结构”（哈贝马斯语），将自身暗喻为丛林世界里的“花园”（博雷利语）孤芳自赏。

因此跨大西洋关系实际上正被两种思想路线和世界观缠绕而激发出诸多冲突。尽管欧盟誓言走向地缘政治竞争的道路，但实际上它几乎既没有战略目标，也没有行动路线，更没有实际操作能力，口号的声响太大，实际的步伐太小。故而在关于俄乌冲突、双边贸易、安全保卫和领土主权方面的裂痕背后，是欧美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上的分歧的拉大。

但所有裂痕不足以摧毁欧美同盟

然而，再大的裂痕也不足以摧毁欧美同盟。即使有无穷的怨愤，欧洲的所有执政者都没有试图降低与华盛顿的同盟关系，遑论断绝。从北约秘书长将特朗普视作“（欧洲）爸爸”到欧盟高级代表将特朗普对欧洲的压力视作“严父的爱”，再到从马克龙到默茨再到冯德莱恩等一众欧洲领袖们在白宫集体“拜见”特朗普的盛景，反映出欧洲的建制派们衷心将美国看做欧洲的霸主，并期待从美国那里获得从高关税豁免和在解决俄乌冲突时邀请欧洲“上桌”的权益。这种几乎不太符合实际的期待是欧美同盟关系最坚固的心理基础，它又建立在同一文化的基础之上，基于共同的基督教文化传统和白人的种族认同。

当然这一近乎不对等甚至有些脆弱的跨大西洋心理联系不足以维系巩固的同盟，至少特朗普并不尊重这种心理上的甚至种族上的联系的意义，反而在破坏这一层联系。但有趣的是，特朗普政权在贬抑欧洲主流意识形态的同时，正在加大颂扬欧洲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并建立起机制化的联络与交流平台。因此，即使当前的美国安全战略文件大肆批判甚至以带有嘲讽的口吻谈及欧洲主流意识形态，但却在为包括德国选择党和法国国民联盟在内的政党提供精神支持。随着欧洲民粹力量将会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多地影响欧洲决策，甚至掌握许多国家权柄，欧美的同盟关系将会在新的意识形态共识中获得重新巩固。

即使抛开心理和价值观层面的联系，现实世界的欧洲对美国的依赖不可或缺，这决定了欧美同盟是欧洲的必需品。首先是安全上的需要。虽然欧盟一直在推动所谓战略自主，法国更是在推动防务一体化领域上独领风骚，但欧洲根本无法想象没有美国主导的北约的存在，没有美国大兵的欧洲将会走向何方。当美国放弃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后，欧洲几乎没有能力掌控战场走势或冲突的最终结局，尽管它做出了诸多继续支持乌克兰的努力。

其次是美国在经济上对欧洲的重要性无与伦比。当欧洲将与中国的经贸关系操弄成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时，它与美国这个最大贸易对象和最大顺差来源国的关系将变得至关重要。即使存在关税歧视（较英国而言），它也不得不确保与美国稳定、持续的经贸交流。在一定意义上，尤其在地缘政治思维主导下，欧洲宁可失去中国市场，也不会愿意放弃美国市场。

因此从心理和精神领域再到安全与经贸领域，甚至关涉到国际秩序领域，欧洲始终没有视美国为渐行渐远的“他者”，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欧洲的“自己人”，故而欧美同盟具有强大的共享利益与认同的支持，不会因众多裂痕而变得脆弱不堪。

裂变的盟友关系的全球影响

尽管欧美同盟关系不会断裂且依然牢固，而最新的美国安全战略文件正将双方的裂痕暴露无遗，这一裂痕的增多与加深多少会重塑跨大西洋关系。

一方面，欧盟会适应美国的诉求而变得更加独立，更多的战略自主与更多的“去美国化”。但在不得不长期依赖美国军事力量的前提下，欧洲的独立自主将以填补美国可能部分“撤出”欧洲后的权力空间为主要表现，即美国将不会以更多资源来确保欧洲的安全时，欧洲会通过自身军事力量的壮大为北约分担责任。

在市场领域，欧洲也会考虑过分依赖美国供应链的风险，会加速通过自贸谈判加强与全球南方世界的经贸联系，以确保足够的经济韧性。

价值观层面的联系将变得日益复杂，双方保守主义或民粹主义势力的联系将多于双方建制派之间的进步主义力量的联系，但各自的意识形态的代表们又不得不彼此交流，即使特朗普厌恶德国社民党的移民政策，原则上也依然不得不与这一作为执政联盟伙伴的政党进行交往。

这就是现实中错综复杂的欧美同盟关系重塑的过程——不同意识形态的斗争与交流，为双方防务能力的互补和经贸领域的合作与冲突提供心理上的缓冲。

欧美同盟关系的重塑也意味着多极化与多边主义的新的发展。当美国变得特立独行时，欧洲会更加强调多边主义，尤其当所有强势力量（从俄罗斯、中国到美国与欧盟）都认可多极化现实时，欧盟对多边主义的渴求达到了新的巅峰。在欧洲看来，充满激情和冲动的“少年时代”的多极化所孕育的无序将只能在多边主义的温柔指导下被驯服，成长为符合国际社会所期待的“青年”。而美国对欧洲的不可避免的部分“脱离”将促使欧洲独立意愿增强，这至少会在形式上强化多极秩序的结构的形成，即使欧洲从能力上看可能还不足以在可见的未来成为多极化中的真正一极。

对国际社会而言，最新美国安全战略报告包含一种明显的消极信号，即以一种帝国主义时代的门罗主义方案来推进美国的全球战略，显然会对二战后秩序的存续造成伤害甚至威胁。而欧洲将如何处理这种局面还不清楚。显然欧洲得益于二战后秩序的安排，它在这一秩序中获得美国的保护，推进了地区一体化，并成长为所谓“规范强权”这一令其自我感动的身份与地位。因此欧洲将不得不在美国的战略转变中进行新的秩序观选择，是追随美国帝国主义的、极端现实主义的全球战略，还是抵制这种复古思潮，继续坚持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观，将可能成为欧洲的艰难挑战，而欧洲的选择显然会影响新的国际秩序的塑造，尽管这一最终的选择可能还远没有到来。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