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23日，共和党占据多数的得克萨斯州参议院将最终通过的该州国会众议院选区重划方案正式提交给了同为共和党人的州长格雷格·阿博特（Grege Abbott）。就此，延烧将近三个月的得州选区重划政治闹剧即将在阿博特签字笔落下的一刻告一段落。这一新的选区划分方案，在38个国会众议院席位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修改出两个白人多数选区、两个非洲裔多数选区以及一个拉美裔多数选区，被预期将在2026年国会众议院中期选举中为共和党增加五个席位。

得克萨斯州共和党州长阿博特

虽然仍不确定得州共和党人的目标能否达成，但作为回应，远在西海岸的加州选民们在今年11月4日需要面对一项新增加的特别公投，即针对编号为“加州50号提案”的所谓《使用立法机构国会众议院选区重划地图修正案》。这一别称为“回应选举操作法”（Election Rigging Response Act）毫无疑问与得州重划选区针锋相对，号称将在加州为民主党同样多划出五个席位，以填补在得州可能的损失。

于是，一州一党的动作变成了全美两党的对决，一场全美范围内重新划分选区的党争新戏码似乎已箭在弦上。不过，即便仅仅是得州与加州的对决，也足见如今党争在联邦各州之间被玩出了如此令人难以置信、毫无底线的新花样。

重划的是什么？

重新划分选区，可能是我们对美国政治所有了解中比较陌生的部分，毕竟这个环节极为繁琐复杂，也不太容易观察与研究。不过，这个环节对于美国立法机构的产生而言具有最关键的起点意义，其中会出现很多一开始不为人所注意的细节在后来发展出天大的政治影响。

如此基础的环节，在美国政治的基本安排上却先天的模棱两可。美国《联邦宪法》第一条第二款规定了国会众议院的产生，涉及每两年一次的改选节奏、按照各州人口数分配的方案、每十年一次人口统计的要求，但却没有提及任何所谓选区的概念，更不用说划分与重划了。

基于如此宽松的制度起点，各州开始了自己的试验。除了所谓“试验主义”或“实践主义”政治特性之外，面对着从1789年的首届国会众议院的65人到1913年的第63届国会众议院的435人，各州因为人口数量持续不同程度变化而导致不同节奏的国会众议员数量的显著变化，也导致各州不太容易在一个标准下处理此事。

直到1929年《席位分配法》通过，国会众议院的435个席位被基本固定下来。随后，除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作为州加入之后的第86和87届国会众议员出现了罕见的437席之外，435席成为了一个有固定规模的政治资源。在规模不变的约束下，各州在华盛顿话语权的竞争也从各自做大蛋糕转向绞尽脑汁如何分配蛋糕。同时，也正是这一不变的规模，各州国会众议员的规模也相对更为稳定了，各州的不同产生方式就显得并不“公平”。1942年之后，各州普遍开始接受所谓“小选区”方案，直到1960年代被最终全部确认。

在如此关键环节上的基础制度在历史中不断演进，却仍然无法解决从其源头就存在的模糊。《联邦宪法》规定了国会众议院席位按照各州人口比例分配，且各州人口的实际统计在此后每十年内依照法律规定方式进行。其意思似乎是按照每十年一次人口统计（即如今的人口普查）的数字重新划分选区。不过，是否必然要每十年重划，还是可以在这十年之间重划，事实上存在着各种解释空间。直到1962年缘起自田纳西州的“贝克诉卡尔案”（Baker v. Carr），联邦最高法院才确定必须要每十年一次重新划分，从而反映人口的真实情况，强调所谓的“一人一票”。

有意思的是，当时不愿重划的是固守在南方的民主党人，而希望重划的是那些迎来大量人口涌入的大城市的共和党人。相比而言，现如今，至少还有29个州的州宪法允许在人口普查之间的十年内的任何时间动议重新划分国会众议院选区。当然，由于极易引发重大争议而且实施难度与风险并存，以往这一权力也并非被经常动用，直到2025年的得克萨斯。

在何时重划上有这般余地，在如何重划上更是大有文章。

1812年，波士顿的读者从报纸上学到了一个新词儿，叫gerrymandering（现在一般直译作“杰利蝾螈”）。其大概意思是以政治目的不规则划分选区，意在讽刺后来成为副总统的时任州长埃尔布里奇·杰利（Elbridge Gerry）在操作州议会选区划分时为让自己所在的民主共和党获利而制造出的形似蝾螈（salamander）的奇怪选区。虽然也有记载说，杰利本人并不认同这么做，但政治记者们还是用新颖的构词法把他的名字（Gerry）历史性地与不规则的选区重划联系在一起。

让“杰利蝾螈”一词广为流传、深入人心的政治漫画

那么，什么才叫做规则呢？如果这个选区看不出像蝾螈，是不是就“规则”了呢？1842年的《席位重新分配法》首次提出了一些规则，即所谓“紧凑”和“连贯”。不过，“紧凑”必然“连贯”，但如果“连贯”着几个“紧凑”的地区也不是不符合“规则”吧？比如，对于任何一只“蝾螈”而言，头部、躯干、四肢必然是“紧凑”的，这些“紧凑”之间毫无疑问是“连贯”的。于是，其后曾经在各州多次反复出现过的，两三个地区由一条州际公路保持“连贯”的选区，当然是“规则”的！

伊利诺伊州第四国会选区的两大部分仅由一条公路连接，形似耳机

正是因为这种有“规则”胜似“无规则”的制度现实，各州两党在其后重新划分选区的政治实践中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政治博弈。从对“城市化”影响的压制到尽可能将少数族裔或特定选民进行所谓“多数-少数”选区的特殊安排，其目的显然就是要尽可能让某个选区选举出本党议员，即一种从基础意义上的、从根儿上的党争。

不难看出，重新划分选区的确是一个“良心活儿”，但事实上即便再凭着所谓的“良心”来干，这个过程本身还是存在着天生的问题。根据2020年人口普查的数字，如今每个国会众议院选区人口的标准值应该是76万多一点，但是在全美435个选区里有哪一个是标标准准的76万人呢？为什么2022年以来的蒙大拿州因为人口涨到了110万，就可以回到1990年代的两个席位，100万人出头的特拉华州却仍只有一个席位呢？而作为人口最多的特拉华国会众议院单一选区，其人口数却是当前人口最少的罗得岛国会众议院第二选区（52万人）的几乎两倍。

2014年，《华盛顿邮报》将马里兰州第三国会选区列入全美前十个“杰利蝾螈”现象最严重的州。选区划分偏向民主党人。

来自华盛顿的地图

至少从新世纪以来的情形看，得克萨斯算得上为共和党获利而重新划分选区的高手。2000年12月，里克·佩里（Rick Perry）接替候任总统小布什出任得州州长。2002年，共和党时隔130年重新掌握得州州议会多数，并在州层次形成共和党主导府会的局面。这一历史性的回归，成为佩里展现“画图高手”技能的良机。

在2003年开启的第108届国会众议院中，得克萨斯州32位议员中两党平分秋色，而在两年后的第109届国会就变成了共和党21席压倒了民主党的11席；2013年开始的第113届国会众议院中得克萨斯获得了36席，共和党占其中24席，继续保持优势，民主党仅获12席。由于实现了孤星州在国会众议院的彻底共和党导向，佩里得到了一个新词的美誉或抨击，即“perrymandering”（可直译作“佩里蝾螈”）。

里克·佩里

如今，2025年开始的本届国会即第119届国会，得克萨斯的众议员席位已扩展到38席，其中共和党25席、民主党13席。而按照最新方案的预期，共和党在2026年中期选举中将拿下30席，民主党则被压缩到8席。

虽然重新划分选区在得克萨斯早已不是新鲜事，但此次突然在人口普查十年之内强行推进重新划分选区，事实上却是来自华盛顿的指示。毫无疑问，再次入主椭圆办公室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更清楚保持一致府会的重要性。至少，他应该还记得共和党失去众议院多数的第116届国会对他发起的两次弹劾所带来的政治伤害。他对国会角色的关注，展现在非常有规划地推进所谓“大而美”法案，也展现在要求得克萨斯共和党人通过重新划分选区的方式增加共和党席位。

据悉，早在6月份，特朗普就开始向得州共和党领导层发出这种信号，甚至还召见了现任第二资深的得州共和党籍国会众议员迈克尔·麦克考尔（Michael McCaul），专门谈话20分钟面授机宜。各种消息表明，整个6月份，得到指示的得州共和党人总体上并没有多少兴趣和意愿执行。甚至，作为州长的阿博特也多次表示不情愿与疑问，他们普遍担心在不具备足够相关数据支持的情况下的重划完全有可能对共和党产生负面效应，反而会导致某些选区原本还挺集中的共和党选民被分散，从而适得其反。不过，阿博特们几乎都没有坚持立场的更多时间，因为特朗普很快就直接拿起了打给奥斯汀（编注：得州首府）的电话。

按照即将付诸实施的新地图，得州共和党人在38个选区不变的情况下重划出了两个白人多数的选区、两个非洲裔多数的选区以及一个拉美裔多数的选区。其做法主要包括：一是进一步分割了塔兰特县（Tarrant County），这是全美第15、得州第三位的人口多元的县级单位，原本涉及七个选区，其中就有民主党人控制的第30和第33选区。另一个是重划了2022年才划出的位于奥斯汀周边的第35选区，该选区原本白人仅占26.2%，民主党占据主导地位。

不过，很多分析认为，基于这种重划方式，共和党增加五个席位的效果恐怕是刻舟求剑的奢望，选民如何选择，特别是拉美裔到底会导向哪一边，都难以笃定。客观而言，此举真正能为共和党实现的大概可能只有两到三席的额外斩获。

不过，或许对特朗普而言，这真正能落袋为安的两三个席位，已然足够。如今的第119届国会众议院中，共和党仅以219席比215席占据多数，这个优势几乎是1931年第72届国会民主党218席比共和党217席以来的最微弱的情形。而回顾过去三届国会，第118届国会众议院是共和党222席比民主党212席、第117届国会众议院是民主党222席比共和党213席。连续数届上下差距两三席、四五席的脆弱状态，可谓是国会历史上史无前例的。这虽然为特朗普寄希望于选区重划提供了可能性，但也预示着国会山立法政治的更多僵局与更大不确定性。

加州对手不是得州而是特朗普

面对特朗普指使下得克萨斯的极端议程，民主党阵营的各州也采取了一系列回应。加利福尼亚、伊利诺伊、纽约以及新墨西哥等民主党州都迎来了以逃避投票来杯葛重新划分选区立法投票的得克萨斯州民主党州议员们。在多位民主党州长的撑腰下，得克萨斯州民主党州议员们在得州之外表达着对特朗普或者阿博特的极大不满情绪。相比于其他民主党州，加州还直接采取了实质回应行动，推动了今年11月4日旨在重新划分选区的选民公投。

当地时间2025年8月21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萨克拉门托，加州州长加文·纽森签署一项法案，要求就重新划分的国会选区地图举行特别选举。视觉中国 图

目前加州在国会众议院中拥有52席，其中民主党占43席、共和党占9席。与得克萨斯等29个州允许在人口普查十年之内的任何时候重划选区不同，加州是采取独立委员会而非得州这样由州议会决定选区重划的方案。因而，对加州而言，要实现针对2027年的选区重划，程序更为繁琐。于是，加州才有了州议会表决、设定全民公投、修改州宪法等明显更为复杂的做法。

即便如此，加州州长加文·纽森（Gavin Newsom）仍然不遗余力地推进，摆出一副向得州及其背后的特朗普对阵的架势。值得玩味的是，拥有17席国会众议员、其中三席为共和党的伊利诺伊却并未做出加州这般的操作。毕竟，伊利诺伊州如得州一样，州宪法允许在十年中的任何时间重划选区，而且共和党的三席也完全可以弱化共和党在得克萨斯的可能扩展。尽管操作难度比加州更小，但伊利诺伊州州长JB·普里茨克（JB Pritzker）却并未如纽森那般真正采取行动。相比而言，纽约州在十年中重划选区的制度难度与加州类似，州长凯西·霍丘尔（Kathy Hochul）只是表态声援而已。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是，普里茨克和霍丘尔都将在2026年谋求连任，而纽森则超越了连任压力，在思考可能的更大空间。

换言之，即便普里茨克也在2028年总统大选民主党人选的潜在讨论范围之内，但他和纽森相比还是在不同的政治算计下做出了不同政治选择。普里茨克希望先连任州长而求稳，纽森则要放手一搏。

按照第119届国会的情况，民主党占据州长与州议会多数、且其国会众议员中仍存在一个或少数几个共和党人的州，即可以推动选区重划来减少共和党国会众议员席位的州，除了加州、纽约以及伊利诺伊之外，还有新泽西、华盛顿、马里兰以及俄勒冈等四州。至今这四州几乎都未彻底否认重划选区的可能，但也都没有实际行动。

毫无疑问，加州以选区重划对抗得州的选区重划，本质上是纽森与特朗普展开的新一轮对决。其背后所展现出的是党争在联邦制框架下的垂直分布。换言之，以往的党争可能在红州与蓝州之间平行展开，而现如今却是红色联邦与蓝色州之间垂直展开。而这种立体互动，或许将开启一个更新的联邦主义的互动模式与阶段。

与前次纽森与特朗普的对决所不同的是，这次的纽森完全选择了特朗普的方式来对抗特朗普。回应他，而变成他。这不是用野心对抗野心，而是野心刺激了野心。

“联邦明察局”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刁大明的专栏，对“联邦”（United States，即美国）之事洞明察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