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邓聿文为美国之音撰写的评论文章。这篇特约评论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韩国总统尹锡悦因一场短命的戒严被国会弹劾暂停职权，这是继卢武弦和朴槿惠之后第三位遭国会弹劾的总统。尽管尹能否摆脱“青瓦台魔咒”接下来取决韩国宪法法院的裁决，但他政治生命的完结大概率在发布戒严令的那一刻就已决定，这次戒严在韩国实在不得人心。

戒严事件虽是韩国内政，然而，由于目前韩半岛和东北亚的局势，对该地区的地缘政治也有可能产生深刻影响。从中国角度来看，尹锡悦在为戒严辩护发表的国民谈话提到中国的间谍和太阳能对韩国的安全威胁和森林破坏，让中国政府深表不满，而民间舆论，早对韩国此次戒严兴奋不已，各种嘲讽尹和韩国的段子充斥中国互联网。

尹锡悦为打击反对派等政治对手，摆脱执政困境而草率发动的戒严，看起来确像闹剧一场，它在地缘政治上或将产生两个严重后果，令北京受益。一个后果是，由戒严导致的韩政局动荡会削弱美国在东北亚制衡中国的布局；另一后果是，以戒严来解决民主政体下党派和朝野的政治纷争，对民主本身会产生破坏作用，从而让像北京这种独裁政权又捡到了诋毁民主的借口。

日韩和解或中断，损及美国制华布局

中韩关系在尹主政的两年间滑向低谷。由于其亲美立场，配合华盛顿围堵中国，致使曾在文在寅时期一度有所缓和的韩中关系再次变得冷淡起来。尹上台的这两年多，在内政上因反对党的挈肘，几乎一事无成。其他方面也诸事不顺，如医生辞职事件持续了近一年还僵持着。然而，外交表现却可圈可点。

尹锡悦的外交有三特点：（1）极度敌视朝鲜，致使北南关系非常紧张；（2）顶住民意压力，采取友日政策，改善韩日关系，摒弃两国历史宿怨，同日本建立起了密切的政经与军事联系，正是在他的努力下，美日韩结成三角联盟；（3）疏远中国，脱中倚美，尹认为之前的韩中关系不对等，他要建立和中国互相尊重的双边关系，并在经济上摆脱对华依赖。

尹锡悦对中、朝、俄、日的不同态度符合华盛顿在东北亚构建的“抗中反俄”战略构想，很大程度上，他是有意配合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而非仅仅受到后者压力。韩美同盟是韩外交基石，无论哪位韩国总统上台，首要任务是维护这个同盟体系。但尹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坚定，为此不惜损害韩中关系。前述谈话为戒严所找的中国威胁理由，可见一斑。

对美而言，要在东北亚更有力制华，须化解韩日历史恩怨，在美韩同盟和美日同盟的基础上，再构筑一个美日韩同盟，让韩日这对历史冤家在围堵中国的问题上联手，才不会在二者间产生豁口。而要韩日“相逢一笑泯恩仇”，关键在韩国。在这一点上，尹确实顶着国内民意的巨大压力推进韩日和解。可在美日韩联盟日益升温的同时，韩中关系却迟迟不见修复，韩国政府还在台湾问题和南海争端上，附和华盛顿的立场，惹得北京非常不高兴。他也公然拥抱北约，要在东北亚引入北约力量，这也犯了北京大忌。凡此种种，符合美国、同时有损中国的战略利益。

可如今，拜登政府在东北亚下的这盘棋，很可能因尹的鲁莽戒严出现豁口。由于戒严事先未告知美国，华盛顿也许对韩国的政治人物会起疑，继而伤害美韩信任关系。另外，戒严结束至今，围绕国会弹劾，尹向国民发表过两次公开谈话，表示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显示了不甘失败，困兽犹斗的态势，这使得在宪法法院审理弹劾案的180天内，韩政局恐怕还会有动荡。如果宪法法院否决了弹劾案，反对党和民众不会罢休，会发起更激烈的抗争，这种情况下，在余下两年多任期，由于其执政实质上丧失了合法性，他将成为一个坡脚总统，在外交上再难有作为；而倘若提前选举，换上主张“亲北和中”的反对党执政，韩国外交再次出现调整的可能性不排除，韩日和解进程或会中断，新政府在中美之间一定程度上会回归平衡外交，美日韩三角同盟会有松动，中国在东北亚的战略处境也许有某种程度的改善。

戒严开了一个用军事手段解决民主政斗的危险先例

从民主角度来说，尹的短命戒严对韩国乃至全球民主构成了一种伤害。虽然戒严只有短短6小时就结束，就此而言，仍显示了韩国民主的韧性；然而，此次戒严毕竟开了一个用警察和军事力量来解决民主体制下的朝野和政党竞争的危险先例。

尹以微弱优势赢得总统选举，他的政府在施政中受到在野党的严重掣肘，在民主体制下，这本是正常现象，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国会在野党本就是用来制衡执政党和行政当局的。可由于党争牵涉到总统的私人利益，尹竟以所谓的肃清国家内部的亲北反对力量为由发动戒严，实质是把杯葛和反对自己的政治对手看作具有敌我矛盾性质的“国家敌人”。

不仅如此，尹戒严失败后丝毫未有反省，其发表的国民谈话，继续猛烈抨击在野党，为戒严行为强作辩护。这篇谈话把在野党描述成祸乱韩国的“乱臣贼子”，有在野党的存在，韩国未来就一片黑暗，似乎国将不国。这说明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戒严行为大大突破了民主制下的游戏规则，滥用了宪法赋予总统的戒严权，从而比起美国国会山的暴动事件，该次戒严对民主的实质伤害还要严重。

第三波民主化国家，虽然出现了不少民主反复，一些国家走向了威权政体，但用戒严来对待国内的反对势力，一般是专制国家和军政府才所为。韩国民主化前，就曾多次实施全国戒严。然自1979年的最后一次戒严尤其1987年实现了民主后，韩国在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堪称优等生，政经两方面都取得了不俗成绩，成为一个可以和西方老牌民主国家比肩的新型发达国家。正因此，由美国发起，以抗衡中俄等专制独裁政体的民主峰会在首次由美之外的国家举行时，才选择了韩国，正是看中韩国作为一个新兴民主政体对全球民主事业的榜样带动作用。只可惜，尹的戒严亲手打掉了这种榜样作用，让韩国民主蒙羞。中国社交媒体对戒严事件的评论，就充满着对韩国民主的讥讽。

冷战结束，民主一度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在全球将专制独裁政权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然而，第三波民主化国家在过去十几年遭遇的反复，一些老牌民主国家出现的政治极化，全球强人政治作为一种政治现象在民主国家的兴起，特别是中共专制政权的崛起，对全球民主事业形成了极大的挑战和冲击。坦率地说，在今天的后全球化化时代，全球民主遇到了瓶颈，以中共为代表的威权、专制和独裁政权用它们的叙述手法和方式，正在全球散播反西方民主的论调，把自己的一套统治术包装成一种新的民主样式，以同西方民主竞争受众，动摇西方和非西方的民主国家和半民主国家的民众对民主的信念和信任。

因此，全球在地缘政治上确实存在民主和专制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韩国这个民主“优等生”节骨眼上出现的总统戒严，等于为专制独裁体制这么多年对民主的诽谤送上了一颗“子弹”。想想看，中国官方在批判起西方民主，诱导它的人民在何谓好制度的问题上，定会拿尹的戒严作反面教材。

中国近年因经济形势的不断恶化，以及外部环境的不友善，在地缘政治和国家制度两方面都严重受困，北京希望看到民主国家特别是西方发达国家由于其领导人的施政错误而出现问题，在此意义上，尹锡悦的戒严对中国可谓“雪中送炭”，让北京又有了一些挪腾的战略空间。这也提醒世人，不能把这个戒严事件只看作韩国内政，只是韩国内部党争的“小插曲”，它的政治后果和影响已越出韩国，关乎全球民主和专制的叙事竞争，故而民主国家尤其发达国家，要随时检视本国民主制度，改善民主品质，让民主信条在世界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