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
今年的圣诞节又到了,在新泽西州一幢普通的民宅里,一位蒙古族少女正在翻阅着家里的老相册,照片上是南蒙古的毡房、草原、羊群还有她从未谋面的亲人们。她常常翻看那些老照片,凝视着那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照片中的房屋与在美国常常见到的别墅与高楼大厦截然不同,似乎透着一股朴素但又温暖的气息。
她叫特木伦·陶格楚格 (Temulun Togchug),她的父母为了逃避中国当局对南蒙古人的政治迫害,于上个世纪90年代流亡美国。在美国长大的特木伦,从未见过自己的叔叔、阿姨和堂兄弟姐妹,也从未在南蒙古与家族一起欢度过蒙古人的传统节日——白月节。而与她一起长大的美国同学,许多人都有着庞大的家族,逢年过节时总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场面常常让特木伦陷入深思。
“长大时我常常想,为什么我的家人老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她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
到美国国会作证
半个月前(2024年12月4日),刚刚过完美国联邦假日感恩节后,特木伦来到华盛顿,出席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ECC)举行的一场关于南蒙古人权状况的听证会。
华盛顿的冬日寒风凛冽,但国会大厦内却气氛炽热。特木伦缓缓地走向证人席,脚步坚定,目光坚毅。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议员和旁听席的观众。她的声音清澈又充满力量:“Sain bainu(蒙古语:您好!)各位议员,大家好!我是特木伦·陶格楚格,17岁,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南蒙古人权活动家。”
这番开场白让整个会场的目光聚焦在这位年轻的证人身上。她的身影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挺拔,穿着母亲从南蒙古带来的蒙古袍,特木伦讲述了她的家庭,她的身份——一个从未踏上过南蒙古故土的蒙古族后代,却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文化的重任。这位在美国长大的南蒙古少女,在美国国会揭开了中国当局对南蒙古文化的压迫政策的真相。
成长之路:在美国承接文化根脉
在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ECC)的听证会上,特木伦回忆起这些情况,情绪复杂但眼中透着希望。
“我感到幸运,因为只有在美国,我们才能与参议员和众议员直接对话,表达我们的想法和诉求。我感到我作为个体的声音获得了尊重,”她说道。
特木伦的父亲恩和巴图-陶格楚格 (Enghebatu-Togochog) 1990年在美国获得政治庇护后,在纽约创立了南蒙古人权信息中心 (Southern Mongolian Human Rights Information Center) ,揭露中国当局在南蒙古践踏人权的行径。
恩和巴图告诉女儿特木伦,如果她是在南蒙古长大,她可能无法学习自己的母语,因为从2020年起,中国政府在南蒙古的学校推行“中文教学”,学生必须用汉语课本进行学习,蒙古语教育被全面取消。一些蒙古文书籍和互联网平台被查禁,蒙古文在公共场合中渐渐消失。中国政府对南蒙古的政策导致当地牧民和农民失去了他们世代相传的草场与农场,牧民们被迫搬迁到固定的“移民村”,无法继续以游牧或农业为生。草原上曾经成群的牛羊,因为“退牧还林”政策如今一个个变成了家养的宠物。结果不少牧民只好在夜间持手电筒偷偷放牧以维持生活。
恩和巴图的家庭教育使特木伦这位在美国出生的女孩继承了自己的蒙古族传统和文化,甚至学会了南蒙古人使用的一种从上到下垂直书写的传统蒙古文字,这种文字有800多年的历史。特木伦告诉美国国会议员,在美国的南蒙古社区在没有恐惧的情况下得以长期维持身份认同。这与数百万在南蒙古面对中国当局压迫和被剥夺基本权利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在证词中说,在过去的七十多年里,中国内蒙古自治区 (南蒙古) 的蒙古族人口比例减少到该地区总人口的18%。这种变迁不仅让蒙古人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也侵蚀了蒙古族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早在2000年代初,中国便开始实施强制迁徙蒙古牧民的政策,以“保护草原”为名迫使他们结束了游牧生活。到2015年,中国境内所有的游牧民都被重新安置,标志着这一延续了数个世纪的生活方式的终结。
她提到,在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南蒙古人权的倡导者面临着严重的后果。著名活动家哈达在1995年被拘留并被判处15年监禁。刑满之后,他又被额外关押了四年,并自此一直处于软禁状态。他的妻子也多次被捕,他的儿子在年仅17岁时便被判刑入狱。这一家人始终处于中国当局严格的监控之下。
其他蒙古族活动家也遭遇了类似的迫害。2020年,因维护牧民权利并提倡使用蒙古语教学的活动人士杨金多乐玛被判处三年监禁。异见历史学家拉木扎布·博尔吉吉特在去年被独立的蒙古国驱逐出境,回到中国后便神秘失踪了。自2020年以来,中国政府实际上将蒙古语从教育体系中剔除,取而代之的是以汉语作为唯一的教学语言。蒙古语书籍和出版物被禁止,公共场所的蒙古语标识和象征也正在被移除。中共当局推行所谓的“爱国教育”,强迫人们对共产党“忠诚”。
在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ECC)的听证会上,参议员杰夫·默克利(Jeff Merkley)提问:“你提到文化保护和资源支持的重要性,为何《南蒙古人权政策法案》会对南蒙古有帮助?”
特木伦回应道:“目前南蒙古正经历文化灭绝,核心问题围绕语言和身份。蒙古书籍被禁,蒙古语被禁止作为教学语言。支持这一法案将为南蒙古当地社区及在美国的南蒙古流亡社区提供机构性资源,帮助营造一个继续沉浸于蒙古文化的环境。”
2024年12月19日,马萨诸塞州民主党众议员吉姆·麦戈文(Jim McGovern)提出了H.R. 10537法案,这是《南蒙古人权政策法案》的众议院版本。 麦戈文众议员强调:“《南蒙古人权政策法案》重申了美国对人权和尊严等基本价值观的承诺,表明美国支持南蒙古人民捍卫其文化和语言遗产的斗争,并明确传递出必须在全球范围内尊重人权的信息。”他进一步重申了美国致力于保护南蒙古人民人权和促进其文化与语言权利的立场。
南蒙古人权信息中心(SMHRIC)主任恩和巴图-陶格楚格表示:“南蒙古人权信息中心欢迎众议院采取的这一行动。麦戈文众议员的强有力领导是推动这项法案的重要因素,这标志着为六百万南蒙古人的未来迈出了重要步伐。这项立法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基本人权、基本自由以及对其语言、文化、身份和作为一个独立民族生存的保护。” 恩和巴图补充道:“南蒙古人和全球蒙古人深深感激麦戈文众议员在领导这一至关重要的努力方面的贡献。”
美国东岸逐渐形成的蒙古人社区
在家里,特木伦的父母不断带领她和姐姐学习蒙古语。除了让她们学习传统的蒙古文,父母还从独立的蒙古国请教师教她们学西里尔蒙文。在成长的过程中,常常有来自南蒙古地区的人来到社区中,在某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比想象中的更为复杂。
在美国,亚洲面孔的身份认同是一种复杂的体验。许多人无法分辨蒙古人、中国人、韩国人和日本人,亚洲人的身份常常被笼统地归为一类。但实际上,亚洲人在美国社会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影响着教育、文化、商业等多个方面。
特木伦也曾经历这种“被误认”的困扰,但她逐渐意识到,正是这些经历让她更加珍视自己的蒙古族身份。美国政府尊重少数民族的权利,允许亚洲群体直接参与到国家的政治事务中,甚至能够直接与国会议员对话,表达他们的诉求。这种参与感和尊重,正是中国社会所缺乏的。在中国,少数民族的声音往往被压制,甚至被剥夺言论自由。而在美国,特木伦能够站在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的证人席上,为南蒙古发声。
特别是在新泽西州和东海岸,美国的蒙古社区逐渐形成。蒙古家庭通过组织文化节日、举办儿童语言班和社区聚会,努力保留自己的语言和传统文化。特木伦的家庭积极参与这些活动,尤其是在南蒙古文化的传承和传播方面不遗余力。
这种社区的形成帮助蒙古人群体在美国社会中保持文化认同,并向更多的美国人介绍南蒙古的文化和人权问题。特木伦在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的听证会上提出了四项关键建议,这些建议的基础正来源于这些社区的交流和集体讨论。这些建议包括:提名南蒙古人权活动家哈达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以表彰其为南蒙古人权奋斗的终身努力,以及其遭受数十年监禁和软禁的代价;敦促美国全球媒体总署(USAGM)根据国会的建议,在美国之音(VOA)设立蒙古语广播服务,为南蒙古人提供自由信息;支持尽快通过美国参众两院民主共和两党议员提出的《南蒙古人权政策法案》(Southern Mongolian Human Rights Policy Act);协助南蒙古社群(包括在南蒙古及流亡海外的社群)保护其语言、文化和身份。
恩和巴图·陶格楚格(Enghebatu Togochog)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指出:“近年来,南蒙古问题越来越受到美国国会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如今国会已不再称其为‘内蒙古问题’,而是‘南蒙古问题’。例如,《南蒙古人权法案》中明确使用了‘南蒙古’这一称呼。这是多年海外活动家的努力成果,也代表了国际社会对南蒙古问题的认知和支持。在蒙古语中,实际上被称为‘南蒙古’的地区长期被中国当局篡改为“内蒙古”,如今美国国会恢复使用蒙古语中的精确称谓,对此称谓的改动我们表示欣慰。”
在听证会现场,来自艾奥瓦州的共和党议员扎克·纳恩(Zach Nunn)还问道:“作为美籍蒙古人,你是如何了解自己的历史?你是否在美国感受到中国的威胁?”特木伦表示,尽管身在美国,保护蒙古文化依然困难重重。她提到,中国政府会通过电话骚扰、假冒南蒙古人传播错误信息等手段试图影响她的家人和社区。“即使出生在美国,我们依然感受到中国当局的威胁,”她说。
一年一度的美国成吉思汗祭奠于今年11月在美国东海岸的新泽西州举行,居住在美国的来自蒙古国、南蒙古、布里亚特、卡尔米克、图瓦、哈扎拉的近200名蒙古人参加。与往年相比,在美国出生的蒙古族年轻人明显增多。
特木伦告诉美国议员,每年11月的成吉思汗祭奠是她最期待的时刻之一。她在祭奠中结识了许多来自南蒙古、布里亚特和蒙古国的朋友。比如在今年的活动中,蒙古包的香气四溢,桌上摆满了传统的手抓羊肉和奶茶,现场传来悠扬的马头琴声,空气中弥漫着家的味道。特木伦说,自己站在人群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她望着四周的蒙古面孔,意识到即使远隔重洋,文化的根也能牢牢系在大家的心里。
“原来,我们的连接是如此真实,如此深切,”她回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