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出现在第九届全国道德模范候选人名单公示上。她叫唐才英,今年88岁,是江西省新余市分宜县人民医院一名退休保洁员。与唐才英并列的,还有另一个名字,张佳港,今年27岁,分宜县消防救援大队岭北东路消防救援站灭火救援班班长。
他是唐才英收养的38名弃婴之一。
如今,张佳港长大了,其他孩子也都成人了。唐才英老了,不过,他们的故事没有被人遗忘,如同珍宝一般,依然闪着光。
唐才英看上去是生活中最常见、最不起眼的普通老人,额头、面庞和下巴布满细小的皱纹,脸上和手上有显眼的淡茶色老人斑,长年累月干活,掌心布满粗糙的皲裂,手指上缠绕着大大小小的茧。
老人即将进入人生第90个年头,她的丈夫、两个哥哥、朋友、过去的同事已经离世,她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日子循环往复。
上个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间,唐才英相继收养了三十多名婴儿。最开始,她“捡”回婴儿的举动被人质疑过,如果是怀着获取金钱利益的居心,孩子便成了工具。老人从不反驳,只埋头做自己认定的事。
事实证明,这些孩子最后都好好活了下来,老人凭微薄的收入,精打细算维持起码的生活,付出心血抚养他们,替他们找到好的归宿,除此倒也别无他求。那时,老人朴素的心意才被人理解。
当她进入衰老之境,回忆起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时,她先停顿几秒,两片薄唇被笑容拉成弯月的弧度,眼睛眯成缝,然后才开口说话。那些遥远的记忆像高清电影画面一样在她眼前铺开。
唐才英与丈夫、自己的孩子以及收养的孩子合影。 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摄
救的是命
如果问她,她能准确地说出哪年哪天。
1982年,一个冬天的凌晨四点,46岁的唐才英起床到分宜县医院做清洁工,路过家附近的铁轨时,听到阵阵婴儿哭声。她被这哭声吓到,心扑通通地跳。她返回家里带上手电筒,寻着哭声摸索过去,才发现棉衣里躺着一个婴儿。她心跳更快了。
靠近一看,孩子的脸脏脏的,被冻得红红的。她立马抱起来,带回家放在一个空房间里,把孩子的脸擦干净,喂了吃的,孩子哭声止住了。小家伙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唐才英。
第二天,她抱着孩子去了县民政局。孩子太小了,工作人员问她能不能先帮忙带一下,奶粉他们提供,她又把孩子抱回家里。到孩子5个月大的时候,县民政局工作人员问唐才英要不要继续抚养这个孩子,那时她已经舍不得把孩子送走。于是,孩子留在她身边,她给孩子取名芳芳。
那一年,唐才英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三个女孩两个男孩,最小的已满十二岁。她的第二个女儿爱萍高中毕业没多久,尚未工作。爱萍看到了母亲“捡”回来的第一个孩子,就帮着母亲照顾。她记得孩子的眼睛不睁大也是圆圆的,像一对小铃铛。和母亲的眼睛很像,那双淡茶色的明眸,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
几年后,唐才英在她工作的医院“捡”到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不爱哭,皮肤白净,眼睛又圆又亮,家人都很喜欢。唐才英给她起名珍珍。从那以后,她在医院又陆续“捡”到36名婴儿。
一些刚出生的婴儿被羊水呛住,呼吸不了,被扔在垃圾桶里,有些被人冬天放在室外,冻得全身发紫,奄奄一息。每天上班前的清晨,唐才英就起床来到医院那间闲置的房间,逐个看过去,孩子们还在熟睡中。这些孩子,她照顾了一两个月后,气色渐渐变好,活了下来。
刚开始,唐才英担心丈夫反对,“捡”来的孩子不敢抱回家,每天下班后,她把孩子喂饱,深夜十一二点才回家。爱萍记得母亲每天很晚到家,但她并不知道母亲在照顾其他孩子。
唐才英回忆,起初丈夫的想法是,自己的几个孩子才刚养大,夫妻俩的收入并不高。如果没有这些小孩,家人可以穿好点,吃好点。她“捡”回来的不是什么物品,也不是豢养猫猫狗狗之类的小动物,而是人。唐才英只听着,不说话。她想法很简单,丢掉的孩子是一条生命,既然让她看到了,她就要救。
唐才英自己的孩子也不理解母亲的行为。爱萍回忆,她的大姐对母亲说,家里经济条件刚好起来,又把钱贴到“捡”来的孩子身上,所剩无几。爱萍对她说,反正妈都是自己赚钱自己养,她乐意。爱萍心里认定,母亲是这样一个人,假如她身上有10块钱,遇到比她穷的人,她会把10块钱都给这个人。
当唐才英把精力倾注在这些孩子身上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些孩子,孩子也离不开她。那时她已经从医院退休,每月退休金几百元,至少能保证孩子的奶粉够吃了。为了增加收入,唐才英开始捡破烂卖。她通常在晚上出门捡垃圾,避免被熟人看到。
张佳港是被“捡”回来的孩子之一,他当时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外公看上去凶凶的,对着外婆说,如果你带这些小孩,就不要回来了,或者你带他们去外面过,夫妻俩曾为此闹离婚。那时张佳港刚上小学。
等到后来,外公慢慢习惯这些孩子的存在,“反而喜欢得很。”
张佳港小时候与外婆唐才英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他对‘捡’来的孩子更好。”张琳是在张佳港之前被捡回来的女孩,她记得外公那时已经退休在家,每天照顾她。张琳白皙的脸又圆又小,生得可爱。他去哪儿都带着她,她渐渐也依赖他。到晚年,孩孙环绕身边时,他享受到了足够的陪伴。
上世纪90年代,爱萍已经在隔壁县城上班,每星期回一次家。有一次,她周末从单位回到医院找唐才英,看到沙发上并排躺着四个婴孩,老人耐得住性子,挨个地喂,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唐才英把医院的空盐水瓶子灌满热水,放进孩子的棉衣里。孩子们老老实实睡着了,她才回家。
后来,父母承包了医院的食堂,吃住在食堂,后厨的一间杂物间里,地铺上躺着四个婴孩。小孩多了,要拉屎拉尿,有人看到了,觉得脏,就去提意见。夫妇俩就不干食堂,抱着孩子回家了。家里的水泥地面摊上几层锡纸,孩子们整齐一排睡在地上。
爱萍莫名喜欢这些孩子,她每次到医院看他们,其中一个孩子总会醒来,水汪汪的眼睛冲着她笑,她觉得这孩子跟自己有缘,就给她买奶粉,一直陪着她长大。照顾这个孩子一年后,她生了自己的女儿。
但她逢人都说,她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唐才英收养的孩子们 受访者供图
苦日子
几个亲生孩子中,爱萍最理解母亲。她觉得,对母亲来说,做一件善事并不是道德感的驱使,而是她认为就应该那么做,是一种本能的仁慈。邻居对唐才英的评价是,为人低调,总是帮助那些弱小的人。
唐才英说,帮助人不一定用金钱,也可以用力气。有一天上班路上,她看到有几个人从火车窗户跳下来,摔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不能动,她找来几个拖板车的人,拉着这几个人到医院。
其中一个人脑袋摔得厉害,医院不收,唐才英胆子大,就把人带回家,把他头发理掉,擦上药,那人伤口慢慢就好了,唐才英又给了他回家的路费。处理完伤者的事,她又跑到铁路派出所,让警察处理这件事情。
常年待在医院,唐才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有次,一个邻居家六个月大的孩子喝奶,奶水呛到肺里,呼吸困难,邻居慌慌张张跑来找她,她清晨六点到医院借来吸痰器,把孩子喉咙里的痰一点点吸出来,小孩活了过来。
在孩子们的共同记忆里,唐才英话不多,喜欢默默做事。她先是在分宜县医院做清洁工,后因为被发现做了许多好事,获得了政府嘉奖,医院将她特例纳入正式员工。1986年,她从医院退休后,又承包了医院食堂,一做就是十六年。看到有病人吃不起饭,她就打饭给病人吃。穷苦的人让她想起自己经历过的苦日子。
张佳港从小称呼唐才英“外婆”。不久前张佳港才知道,外婆的母亲在她10岁时去世。唐才英记得,小时候住在分宜县下面的一个村庄,家里穷,住土砖房,经常没饭吃,天天出去挖野菜,冬天穿烂棉袄和一条裤子,打赤脚,两只脚冻得又红又肿,冻习惯了就麻木了。村里的路很烂,父亲总会想办法去铺路修路,让村民出行更方便。村里的大事小事,红白喜事,母亲经常尽心去帮忙。
她13岁时开始读一年级。小学毕业后,18岁的唐才英从乡村到县城,做过豆腐,补过鞋子,后来在一家公私合营的饭店里当会计。那时,她和丈夫婚后生下第一个男孩,孩子出天花,没救过来。
21岁时,全社会开始扫盲运动,唐才英白天干活,晚上上学,直到初中毕业。
后来饭店改旅社,她继续在那当会计。1972年,她34岁,开始在县医院上班。
她是个勤劳工作的人,无法过懒散的生活。生下5个孩子后,丈夫在外地铁路上工作,一个星期回家住一天,那天会有肉吃。爱萍记忆中,父亲回来后,五姊妹蹲在脚盆边上,父亲拿香皂给几个孩子轮流洗手洗脸,爱萍最喜欢香皂的那股味道。其余日子里,照顾孩子的事几乎全归唐才英管。
在孩子眼里,她是一个操劳的、没有片刻休息时间的母亲。除了在医院做临时工,她在外面做苦力,去砖厂挑土方,一立方的土挣几分钱。有时回到家里,只见她脸色发白,非常疲惫。
唐才英捡拾废品补贴家用 受访者供图
爱萍粘人,当时唐才英在旅社上班,没有时间带孩子,三岁时,便把她送到了一个亲哥哥家里,哥哥家没有小孩,田粮丰足,小孩有得吃。
舅舅经常带她回自己家,母亲也常去看她。那时她对母亲感到陌生,想亲近,但又不好意思,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就睡着了,等醒来,发现母亲已经走了。七岁时,因为要上学,父母才接她回县城家里。母亲告诉其他几个孩子,这是姐姐,咱是一家人,要对她好。
长大以后,爱萍偶尔还会想,为什么把她送到乡下舅舅家。她问妈妈,妈妈说,每当她做事情时,爱萍总跟在她身后,缠着她。她要忙工作,没时间顾她。有一次爱萍跟着她去洗衣服,一下没注意,自己掉到沟里去了。
退休以后,爱萍一直在家照顾母亲,并把这当做小时候分离的弥补。她早已理解父母当年的选择,在她眼里,母亲“坚强,有大爱”。
爱萍陪母亲唐才英择菜。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摄
2023年4月,爱萍外出时,突发脑出血晕倒,被送到医院抢救。唐才英晚上才得知女儿在医院,她坚持要去看,其他孩子担心她身体,让她在家里等。她在家里祈祷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慌慌张张到医院,看到女儿醒过来,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视如己出
“捡”的孩子多了,人们口口相传,四方邻里都知道了唐才英的事。有亲戚朋友、也有喜欢孩子的家庭找过来,说愿意收养小孩。唐才英无法将所有孩子留在身边,对于找过来的人,她先了解为人脾性、家庭条件,确定是值得信赖的人家,待孩子都健康后,再给这些家庭收养。收养家庭办理了收养手续,为孩子上户口。他们小时候,唐才英经常去看望。
张佳港和他的双胞胎弟弟是唐才英“捡”回家的最后两个孩子,那之后,她再没有遇见过弃儿。一天,唐才英带着这对双胞胎去老房子里捡砖,附近有个收破烂的老板看到,就告诉了她有一户想收养小孩的人家。
张佳港和他的双胞胎弟弟 受访者供图
这对夫妻是收入稳定的教师,家里经济条件好,已经有一个女儿,想再要一个孩子。他们选择的是弟弟,把张佳港送回唐才英这里。唐才英说,你只养弟弟的话,必须答应一件事,要让两兄弟保持联系和往来。
三岁的弟弟被接走后,小学和张佳港在同一所学校。唐才英每天接张佳港,这样她也能看到弟弟。每次见面,她带两兄弟出去玩,请摄影师给他们拍照,想让他们记住彼此。高中后,两兄弟不在一个学校上学,唐才英每个月去一趟弟弟的学校,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偷偷给他几块钱。
每回看到弟弟时,她心情便好起来,“这片天都更亮了。”如今,双胞胎兄弟依然保持着联系。弟弟现在云南工作,但他只要回到分宜,就会拎着礼物去看望老人。
张琳比张佳港大四岁,两人一起长大。在她最早的记忆里,就已经有了这个弟弟。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妈妈,是外婆把他们“捡”回来带大的。唐才英的亲孙子跟她差不多大,他们叫外婆,她也跟着叫。
唐才英与少年时期的张琳、张佳港 受访者供图
再后来,张琳去外地读大学,担心年过70的外婆一直操劳,不按时吃饭。外婆说,你不要担心,我自己会把事情做好,你在外面读书,尽情享受学校的时光吧。
小时候,张琳最担心的事情是被送走。唐才英年纪大了,不能提供孩子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正好有家境优渥的人找过来,就把张琳送了出去。送走那天,唐才英说,要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妈妈爸爸,对他们好,要听话,多做事,人家就会喜欢你。那年她七岁。
张琳在新家庭里生活了一个月,每天都感到不自在、拘束,做事小心翼翼。她心里一直想着外婆。一天放了学,她站在校门口,回收养人家的路是往前走,通向外婆家的路往右走。张琳往外婆家走去。家里没人,她蹲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夜色中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知道外婆外公回来了。
外婆先是惊讶,立马把她抱进屋里。踏进自家大门时,那种快乐的余兴还残留在张琳脸上。唐才英联系上收养的人,说了眼下的情况,对方说,这个小孩他们不要了。唐才英很生气,说自己带了,后来又去民政局办理了收养手续。第二天,外公就去把张琳的学习和生活用品全部拿了回来。从此以后,张琳留在了外婆家。
四年后,老人年逾六旬,同样的故事发生在张佳港身上。那天,外婆对他说,去一个居住在市里的阿姨家玩两天,姐姐也会陪着他在新家里待上几天。张佳港记得,阿姨家装修精美,有舒软的沙发和床,对他也很好,但外婆不在身边,他心里空缺一块,对着黑夜流泪。
也是一天放学后,张佳港回到外婆家,外婆决定让他留下来。尽管不能经常穿新衣服,但她能保证他们的衣服干净整洁。他们吃肉,外婆吃菜。两年前外公因病去世后留下的财产,外婆给所有孩子平分。
在张佳港内心深处,唐才英已经是她最亲的人。不过,唐才英告诉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一个姓
唐才英在医院一个墙角“捡”到这对双胞胎兄弟时,棉衣里夹着一张小纸条,写着兄弟俩的出生时间和一个座机号码,但电话是空号。
孩子们的身世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唐才英也没有打算保守这个秘密。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唐才英第一件事情是去告诉老师,孩子是她“捡”回来的,以后的家长会,都是她来。
有一个问题是被收养的孩子们无法回避的:是否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张佳港和姐姐张琳聊过,小时候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内心早已把外婆当作自己的母亲,“外婆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已经给予我们太多了。其实我们比很多人生活得更幸福”,张佳港说。
那天,张佳港当着外婆的面,说出这句话,然后牵起老人的一只手。他是一个彬彬有礼、性格开朗的年轻人,寸头,身材瘦削,站姿挺拔。很多人听张佳港讲述他的故事时,会问他,你为什么不哭呢?他纳闷得很,心想我为什么要哭?自己明明很幸福啊!
外婆从未抱怨过生活中的苦难,或认为谁给她制造了什么麻烦。张佳港认为这也影响了他,“凡事只看其好的一面,对人也如此”。他和张琳后来都没有寻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爱萍说,张佳港是家里最受宠爱的一个孩子,因为他是唐才英最后“捡”回家的,也是最小的一个。别人的孩子上补习班,唐才英也让张佳港去喜欢的补习班。上幼儿园起,唐才英每天按时接送,背着他回家。家里的照片,张佳港的最多,从他几个月大,到十岁,二十几岁。
2024年1月,张佳港陪外婆过88岁生日。 受访者供图
2024年6月,外婆陪张佳港过27岁生日。 受访者供图
唐才英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捡”到张佳港,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老人“捡”回家的孩子都跟着唐才英丈夫姓张。储物柜上的全家福里,几乎所有孩子都到齐了,亲生的五个孩子和领养的六个孩子,唐才英和丈夫坐在第一排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很多被其他家庭收养的孩子放假回县城时,也会去看望唐才英。孩子们长大后,平时很难聚在一起。唐才英就想拍更多合影,来留住记忆。孩子们不在家时,她取出一张张照片,捧在手里一遍遍地看。虽然听力下降,需要凑到她耳边大声说话,但她的视力还很好。
他们都记得的一个场景是,夕阳下,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聊起各自的日常和生活。唐才英说,孩子都懂事,很少让她操心。她看着他们从嗷嗷待哺、东摇西晃地走路,到成家立业。漫长岁月里的付出,在这一瞬间获得了补偿。
老人的乐园
如今,唐才英身边的十一个孩子长大,一些有了自己的孩子。情况反过来,日常里是这些孩子照顾她。
张佳港后来成为一名消防员,他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半给了外婆,一半给了外公。外公去世时,他哭得最厉害。平时工作忙,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回家。外婆话不多,每次都叮嘱他,好好工作,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珍珍考到了镇里一家有编制的医院,在城里买了房、车。张琳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每天与更多孩子在一起。
张琳、张佳港回家看望唐才英。 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摄
唐才英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需要为抚养孩子四处奔波。每天早上,她吃完早饭,推着一辆婴儿车改造的手推小货车到菜地里,婴儿车是孙女用过的。
通往菜地的路上很少有汽车和行人经过。步行道顺着路两旁的树延伸着。另一侧的铁道,中间屹立着一道石墙。老人盯着眼前,沿着铁轨旁的小径,蹒跚走过她“捡”起第一个婴儿的那条路。小路安静,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深秋的上午碧空如洗,前一天的雨雾仿佛被一下吸干。阳光分外明亮,世界显得空空荡荡。她一直弯着腰走路,只比婴儿车高出一个头。张琳看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身形笔直,个头很高。而她上初中后,外婆的背越来越弯。
唐才英推着手推车出行。 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摄
一块石头卡住了手推车的车轮,老人佝偻的身子随着摇晃几下。她面色平静,双手用力抬起把手,手推车越了过去。她回头看了看那块石头,不声不响地继续行走,身后留下坑洼和车辙。
年纪大了,以前老伴儿在时,不喜欢她出去干活儿,担心她辛苦。但她闲不住。这片菜地是她的乐园,地里的劳作让她放松,她主要的消遣是翻土,施肥,剔除枯黄的菜叶,摘下果实。
唐才英在菜地里。 澎湃新闻记者何锴 摄
唐才英忙活了半小时,坐在家门口的石梯上歇息,她饲养的白色毛发的小狗蹲坐在脚边,她轻拍了几下小狗的头,小狗眯着眼睛睡着了。
歇息片刻后,她把从地里采回来的韭菜一根根摘出,分成三茬,又擦掉红薯和芋头上的泥土,装进塑料袋。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爱萍走了过来,和母亲一起打理。
唐才英朝邻居家走去。多年来,唐才英有个习惯,地里的菜采摘后,要先给邻居送去。
上个世纪80年代,她和丈夫搬到了职工家属楼,这是两排位于县城郊区的老式住宅,中间一条巷道,一侧两层红色砖墙房,另一侧是平房。二楼的邻居家阳台,三角梅的花瓣开满枝头。
几位邻居笑盈盈地接过蔬菜,老人挥挥手,步履摇晃地回了家。爱萍跟在她身后。
拥有与延续
小时候,外婆一直是走在前面领路的人。
在张佳港心目中,外婆文化程度不高,但善良、坚韧。他视她为榜样,身边的邻居和外婆的亲戚也曾反对,有人说唐才英,你自己有退休工资,还捡垃圾,带这么多小孩受苦。张佳港看到外婆并不理会,继续干自己的事。
外婆的坚定,打消了他作为一个“捡”来的孩子的不安。他也学着不把别人的异样眼光放在心上。
从小时候起,张佳港就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他知道那时家里穷,从不找外婆买玩具,但那种“精神上的拥有”让他更安心。只有小学四年级时,他想要一辆自行车骑着上学,外婆第二天就带他到店里买了一辆。
高中毕业后,张佳港参军入伍,成为了一名消防兵,2018年消防部队改制,加上江西省消防救援总队的团圆计划政策,他被调回到了分宜县消防救援大队,离家近,他有时间看外婆。
唐才英家里,茶几上叠放着几十本获奖证书,有唐才英的,也有张佳港的。
唐才英说,里面的荣誉证书更多是张佳港的。在一次消防救援中,张佳港看到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村屋,老人在废墟上哭泣,他的心跟着揪起来。两年前,张家港牵头开始捐资助学等志愿活动,这个志愿服务队是分宜县消防救援大队以他的名字成立的。这些年,每逢节假日和重要日子,他都会和战友带着慰问品去看望穷困孤儿和老人。
2022年1月,张佳港在操场乡牛泥塘村颐养之家看望老人。 受访者供图
有一次,消防救援大队为孩子们举办“六一”儿童节活动,有个小女孩以张佳港为原型,画下了她心中的消防员样子。和小女孩聊起来,张佳港得知她家在农村,父母严重残疾,无法劳动。
小女孩特别懂事,她告诉张佳港,虽然自己还小,但她会好好读书,把家撑起来。那之后,张佳港经常去看望这个孩子。被外婆爱着的他长大了,也学会了怎么去给予爱。
张佳港到资助的孩子家走访慰问。 受访者供图
张佳港说,如果不是外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他的微信头像是和外婆的合影,两人站在一座石桥上,望向远方,天空湛蓝。
外婆一辈子儿女绕膝,但从没穿过婚纱。2020年,张佳港向外婆提出,给她和外公拍一组婚纱照。
有些遗憾的是,那时外公生病,不能走动。张佳港便换上军装,站在身穿白色婚纱的唐才英身旁。照片后来被传到网上,登上了热搜。
因为外公生病,张佳港便换上军装与外婆唐才英合影 受访者供图
热搜之后,老人的生活依然平静。2023年11月的一个下午,张佳港抽空回了趟家,外婆正在午睡,他怕打扰老人休息,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外婆醒来后,他才放声说话,大胆走路。
张佳港记得,拍婚纱照那天,是外婆人生中第一次化妆,化妆师为她在脸上铺上粉底时,老人有些害羞,但嘴角一直有笑容。
最后照片出来,她先看了看张佳港,又看了看自己,脸上露出她惯有的笑,说,拍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