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华书局出版凌梅生整理《又向流云阅古今——凌道新诗札日记存稿》,编者为作者哲嗣。因书后附凌道新笔记照片中两首陈诗为以往未见,引起陈寅恪研究者特别注意,促成凌梅生提供更完整资料。
《又向流云阅古今——凌道新诗札日记存稿》,中华书局2023年版
凌道新1921年出生,1974年去世,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先后任教于成都华西协合大学和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他和吴宓交往密切,英文甚佳,旧诗修养也好,平时喜读陈诗并着意搜集保存。据凌梅生介绍,1942年,燕京大学在成都复校,凌道新于1943年2月辗转从北方来成都继续学习,同年12月,陈寅恪到成都,任教于燕大国文系。凌道新1945年成都燕大的一则日记,记载了他当时选修陈寅恪《元白诗》课程情况(《又向流云阅古今》,191页)。凌道新与后来做过陈寅恪助手的程曦是天津南开中学同班同学,程曦读燕大国文系,在燕大同是陈寅恪和吴宓的学生。1945年,吴宓离开成都时,凌道新、程曦等送行。吴宓在1964年7月26日致李赋宁信函中,提及凌道新在燕大是“宓与寅恪之学生。”1966年吴宓在凌道新锦册题写陈寅恪1945年《华西坝》诗,其后题跋“时吾三人皆在成都燕京大学”,由此可知,在成都燕大,凌道新和陈寅恪多有交集。
据凌梅生提供资料,凌道新有一本“文革”期间购买的彩面抄,专门用来录写陈寅恪的诗作,共二十六面,绿底横格,钢笔抄写,《又向流云阅古今》曾刊两面,为笔记第六面和第廿一面。从笔记可见凌道新对陈诗非常熟悉,极为留意,用心细密,长期积累,凡见陈诗,都做记录。记忆完整,标题偶有失记,诗题诗句存疑时,均不抄或标问号。此笔记本可视为陈诗特殊抄本,颇具研究价值。感谢凌梅生提供原本影印件,供笔者研究。
凌抄笔记的第二十四面凡四题,其中三题分别见三联版《陈寅恪诗集》57、49、91页。
题一“大西洋舟中记梦”,凌抄失题。“乱离愁病更相催”,“乱离愁病”为“干戈衰病”,“舟中正苦音书断”,“苦”为“恨”字,小注及末两句失。
题二“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凌抄同陈集,失题,失小注。
题四同陈集。
题三,凌抄失题。此诗不载陈集,应是新见陈诗,录出如下:
谁道生难死更难,尚能留命看春蠶(残)。
休言天醉人先醉,已见河干泪未干。
大患有身供痛哭,安眠无梦到饥寒。
罗浮又报春尘劫,懒上巢车袖手看。
凌抄未录作于何时,此面在凌抄倒数第三页位置,最晚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诗语多为陈诗习用,如1953年《寄朱少滨之二》“寻春湖上惜春残”,句中已见“春残”二字,《辛丑中秋》中又有“娇寒倦暖似残春”。
“留命”,1948年《丁亥除夕作》中“可能留命见升平”,1955年《乙未七夕读义山马嵬诗有感》“可能留命看枰收”;1961年《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留命任教加白眼”,1964年《乙巳春尽有感》又有“可能留命待今生”。
“休言天醉人先醉”, 1955年《乙未中秋夕赠内即次去岁中秋韵》有“浊醪有理心先醉”句。
“已见河干泪未干”句,《丙戌春游英归国舟中作》有“干尽瀛波泪未干”。
“大患有身供痛哭”句,“大患”一词为陈寅恪习用,如1943年《癸未春日感赋》有“大患分明有此身”。1961年《辛丑中秋》中“大患仍留老病身”,1965年《乙巳清明日作次东坡韵》又有“早悟有身原大患,不知留命为谁来”,1966年一月《丙午元旦作》又有“大患犹留乞米身”等等。
“罗浮又报春尘劫”句,“罗浮”为岭南名山,代指广州。1961年8月《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有“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1963年《癸卯元夕作用东坡韵》有“罗浮梦破东坡老”,1964年《甲辰元夕作次东坡韵》又见“仙云久堕罗浮阻”。
“懒上巢车袖手看”句,“巢车”一词,1965年《高唱》末句“也上巢车望战尘”;“袖手”,1938年《残春》第二首“袖手沉吟待天意。”
此诗次李商隐《无题》韵。陈寅恪喜用义山诗韵,如1942年《壬午五月发香港至广州湾舟中作用义山无题韵》。1955年又作《乙未七夕读义山马嵬诗有感》。
此诗非常沉痛绝望,由诗意推断,应作于1966年5月后,从“谁道生难死更难……大患有身供痛哭,安眠无梦到饥寒”等句推断,联想陈寅恪生命最后时刻曾有“我现在譬如在死囚牢”之语,此诗或为陈寅恪绝笔。
凌抄笔记中共发现三首新见陈诗,目前虽未见所本陈寅恪原始手迹,有研究者略存疑问,极为正常。无论所本为何,在确凿否定史料出现前,以凌道新与吴宓等陈寅恪密友交往事实推论,应出陈手。1959年8月22日吴宓日记依然记有“晚访新、群,以寅恪诗函授新抄。出遇蒋家新,直答以‘我去凌道新家’”(《吴宓日记》续编第四册152页,三联书店,2007年)。时凌道新已成“右派”,吴宓不避时代习气,依然看望凌道新夫妇,并出示陈寅恪诗函让凌抄录。可以推断,这样的事在吴宓去世前是一种常态。另外,凌道新旧诗用语与陈诗区别明显,新见陈诗语词,未在凌道新旧诗中出现过。凌抄陈诗,多保留残句,可知无补句习惯,更不可能再造全诗。以陈诗造语、典故、意境和情感经历判断,凌钞为新见陈诗结论,应可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