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龄化的老虎:韩国的退休困境》,[加]托马斯·R.克拉森、[韩]梁允祯编,刘雪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304页,58.00元
从基本数据说起
近年来,无论是学术界、媒体还是人们的日常交流,人口老龄化都成为其中重点话题,这和中国人口正在经历的深刻转型有着紧密关系,我们先来看一组数据:
首先,老年人口持续上升,而劳动年龄人口则持续下降。依据国家统计局网站公布的2024年人口与年龄段占比数据,我国人口统计中对年龄分组,一般分为0-15岁(少年儿童)、16-59岁(劳动年龄)、60岁及以上或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依据这一分组,2024年全国总人口140828万人,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0978万人,占全国总人口14.9%,而2018年全国总人口140541万人,65岁及以上16724万人,占全国总人口11.9%。与之相比,15-64岁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例,则从2018年的71.2%下降到2024年的68.6%。
第二,中国人口老龄化速度非常快。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中国发展报告2020》曾分析,中国在2022年左右由老龄化社会进入老龄社会,65岁及以上人口将占总人口的14%以上,事实上,按照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相应数据,2021年就已超过此比例。该报告指出,按照联合国经济和社会理事会1957年委托法国人口学家撰写的《人口老龄化及其社会经济后果》提出的标准:60岁及以上老年人占总人口10%以上或65岁及以上老年人占总人口的7%以上,则称为老龄化社会;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比例超过14%,则被认为是进入老龄社会;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比例超过21%,则被称为“深度老龄社会”,如果按照这一标准,中国在2021年就已进入老龄社会。而中国2000年迈入人口老龄化社会以后,由老龄化社会进入老龄社会,这一过程仅用21年,速度远远快于最早进入老龄社会的法国和瑞典,这两国分别用了115年和85年才实现向老龄社会的转变。
第三,与快速老龄化相伴随的则是生育率的迅速降低。根据联合国《世界人口展望》(2024年修订版)预测,2024-2054年期间,作为世界人口第二大国的中国,或将经历最大的人口绝对数量减少(2.04亿人),由于中国人口基数大,生育率持续较低,到本世纪末,中国可能会成为人口下降幅度最大的国家(约减少7.86亿人),到2100年,人口规模将恢复到1950年代末的水平(6.38亿人)。
面对这些基础数据,人们开始关注人口转型带来的可能变化和相应挑战,还能说是杞人忧天和过度反应吗?
韩国的退休困境值得思考
中国正在经历的这种人口转型并非个案,不少国家都在经历这种转型。因此,认真分析不同国家经历的困境和挑战,总结其经验和教训,这对我们有效适应人口转型所带来的可能变化自有裨益。
而《老龄化的老虎:韩国的退休困境》是著名学者刘东先生主编的“西方韩国研究丛书”其中一本,该书以较为翔实的数据和案例,通过分析韩国社会所面临的退休困境,对我们思考人口变化与公共政策之间的复杂关系具有诸多启发。毕竟,退休既是个人生命周期中的大事,而大量个体在短时间内退休,也就成为公共政策关注的重要问题。
该书聚焦于一个核心话题:如何认识韩国的合同约定强制退休问题。虽然每个国家都有一套独特的相关制度和方案,但总体来说,诸多国家都希望采取延长工作年限以应对人口老龄化和养老金和医疗保障不足等问题。但是,韩国却面对一种非常矛盾的状况,即劳动者工作年限更长,却需要提前退休:对很多劳动者而言,尽管很不情愿,他们要在劳动合同中约定好,年轻时即从自己的主业上退休,继而再开启第二个职业,无论是创业还是给别人打工。由于寿命延长而退休金又微薄,合同强制退休年龄和领取养老金资格年龄在时间上存在差距。比如,国民养老金计划要求的常规退休年龄是61岁(现在是65岁),这就存在从工作岗位退下到常规退休年龄之间无收入的5-10年的空档期,劳动者在达到雇佣合同约定的强制退休年龄之后,不得不继续打工以避免陷入贫困,结果自然是人们的生活满意度普遍较低。该书希望剖析这一模式所带来的问题,从而探讨老龄化时代韩国退休体制可能的改革方向。
这种通过强制“内卷”以应对老龄化的退休模式,结果就是加剧韩国社会陷入老龄化和低生育率带来的恶性循环。原因在于,人口老龄化带来的经济负担增长以及对老龄人口的照料,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将进入没有健全福利制度保障的劳动力市场,这进一步降低女性生育意愿,而生育率的降低自然加剧人口老龄化。于是,面临劳动人口下降,自然就会要求妇女和老人加入缺乏社会保障的劳动力市场以持续工作。“内卷型”增长模式带来的问题在老龄化社会将会更加突显。事实上,这种忽略人本身的增长模式难以维系。
因此在作者看来,修改就业、退休和养老金政策迫在眉睫,没有改革,韩国的人口老龄化将减缓经济发展速度,韩国经济不再是“小龙经济”,而是“蜗牛经济”。从世界银行公布的韩国近年GDP增长率可以看到,韩国处于低速增长状态,2023年的经济增长率只有1.4%。
人口快速老龄化对养老保障体系的挑战主要在于,如何实现养老金体系的可持续性。有资格领取养老金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缴纳养老保险的劳动者越来越少,其结果要么是政府提高税率以补充养老金,这将导致代际收入转移或纳税增加,要么就是提高劳动者养老金缴费比例或进一步提高领取资格年龄,无论是减少养老金还是推迟养老金的资格年龄,都只会让贫困老年群体更加庞大。因此,在那样的情况下,只能是延长职业时间或扩大老年人的就业机会以降低老人贫困率,以此为改革举措提供更大的空间。
然而,合同强制退休只要普遍存在,其结果就是老年人在职场和劳动力市场上非常容易被边缘化,其关键不是因为年龄大而无法工作,而是那些退休的劳动者容易遭遇社会的羞辱,他们会被嫌弃年龄大而无法保证工作效率,这也会进一步打击他们寻求工作的信心。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该书描述韩国诸多退休者的相应困境和制度不合理,然而我们依然无法否定韩国政府和老年人的持续努力。今年(2025)5月韩国统计厅所公布的数据,韩国所有老年人中有51.7%的人领取养老金,他们平均每月收到86万韩元(约合4300元人民币),而在不断老龄化的时代,很多老人也没有真正退休,他们依然继续积极寻找工作,老年人就业人数持续增加,这些老人以自己的努力和辛劳,继续为社会贡献力量。
阅读此书,两个感受较为明显:
首先,此书原版出版于十余年前,有些数据和情形现在来看明显过时,不过书中诸多推测并非危言耸听,一些情况也并未发生实质改变。比如,该书预测2026年韩国进入超级老龄化社会(65岁以上人口超过20%),而韩国内政部在2024年12月就宣布韩国已然进入超级老龄化社会,不到8年时间,韩国就从高龄化社会转变为超高龄化社会,这甚至明显快于老龄化问题严重的日本。快速老龄化的主要驱动因素包括预期寿命快速增长和生育率的急剧下降,比如1970年,韩国男性和女性出生时的预期寿命约为57.6岁,而2010年这一数字则增至79.4岁,增幅为37.8%,远高于同期世界平均预期寿命增速20.5%。和不断提高的预期寿命同时发生的则是韩国总生育率的急剧下降,从1970年每位育龄女性生育4.71个孩子急剧下降到2010年的约1.22个孩子。韩国统计厅2022年公布数据预计,到2044年韩国老年人口将占总人口的36.7%,超越日本(36.5%)而成为世界上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如今,养老院的不断扩容和学校的大量关停,这对韩国民众来说并非意外。虽然韩国政府也在推行一些激励政策,不过效果并不明显,而该书的诸多分析如今来看也更像是共识。
其次,该书讨论的是韩国社会,由于韩国深受儒家文化影响,他们高度重视家庭在生命中的关键地位,阅读此书很难不令人产生共情。比如,从该书所提供的访谈资料可以看到,无论是韩国的男性还是女性,都非常重视子女教育,那些能够为孩子提供充分教育机会的家长,往往表现出一种自豪感。相反,那些不能履行家长责任的女性通常较为悲伤。谈及父母对子女的责任,一位61岁的退休女性这样说道:我工作是为了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孩子向我要100块的时候,我给他们200块。看到他们开心是我的幸福。我可以和他们说我只有50块,把省下来的50块留给自己用,但是我不想做这样的父母。为什么?因为我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有个伟大的母亲。不然,我为什么要工作?
这种以孩子为中心的父母在韩国很常见,为了让子女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放弃自己在家乡做得很好的生意而重新白手起家,这些父母在大城市举目无亲,仅仅是因为相信大城市能够为子女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事实上,对很多韩国父母来说,确保孩子完成高等教育并不意味着父母责任的终结,他们要一直等到孩子结婚、成家,还有免费照顾孙辈。所以,退休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只是从带薪工作上退休而已,并非意味着从劳动中退休,因为很多老人还要照顾大家庭。
如果据此就认为照顾家庭对那些老人而言完全是一种负担,那当然是一种误解,恰恰相反,当家庭不再需要老人们照顾家庭时,很多老人反倒经历某种失落感和无意义感,就像一位61岁的母亲所说的那样:我之前的生活就是照顾我儿子,他现在已经成年,是我的监护人。对于我的成年子女来说,我已经没用了。让我们面对吧,他们不再需要我的劳动了,是吧?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这些自然容易让人想到中国社会中那些为子女而继续忙碌的父母,当我们在谈论老龄化和退休问题的时候,仿佛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很多老人其实一直未休,他们只是更换了忙碌方式而已。
什么状态才是幸福的退休生活?
此书引发人们思考一个问题:什么状态才是幸福的退休生活?
尽管不同国家以及每个人的生活境遇不同,对幸福的理解自然不同,然而作为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书中所谈到的一些案例和经验,对我们如何回应老年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样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首先,维持生活水平的经济条件乃是最重要因素。作者在访谈中发现,那些真正过得舒服的退休者,往往是那些通过较高的职业养老金或者定期收取房租、有其他投资来获得老年时期收入的人。总之,拥有体面的养老金和退休福利,或者其他能够实现同样目的的机制,是使老年人过上满意的退休生活的重要条件。相反,那些没有养老金的老人,多数只能是再次回到劳动力市场,接受低质量或低收入的工作,而这些工作很难为其提供稳定的收入,就只能依靠子女或亲戚获得生活费,很多人将其看作是一种实在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
其次,拥有实现自我的活动。作者发现,如何在退休生活中维持自尊继而找到满足感,这对于老年人具有重要意义。比如,一位退休后非常快乐的女性能够保持一种满意的生活状态,不仅是因为她有钱,还因为她规划自己的生活,用活动把自己每天的生活填满,包括定期健身,经常参加终身课程,在当地的老年中心做志愿者。
第三,完成作为父母的责任。很多年长的父母只有在感觉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都完成了,包括子女都完成了教育,结了婚,才会享受平静的退休生活,这种对子女的强烈责任感只能用文化去解释。相反,如果家长没有完成这些责任,就会感觉自己还要继续工作,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为父母责任买单的方式,而不是为了个人的成就感。作者发现,如果那些退休的老人觉得自己对子女的责任并未完成,那么就不会安心退休的,他们会感觉自己还要继续工作,比如一位老人解释道:父母应该有给子女金钱的能力,即使不是定期给,也至少在孩子需要的时候给。我应该做点事情,我不能待在家,我们的孩子还要安顿下来,还要结婚。
因此,作者认为,政府应该设计和实施积极的公共福利政策来满足老年人的相应需求,其关键在于理解和尊重老年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比如,对那些退休后想要继续工作的老人,可以为其提供充分的兼职工作机会来延迟退休。提高养老金的覆盖范围同样重要,理想的状况是每位老年人都应该有基本的收入保障。
值得一提的是,在作者看来,既然老龄化时代韩国公共政策全面鼓励提高生育率,那么,为每个家庭提供普遍的儿童补助金或普遍的公共托儿服务,就应成为政府释放愿意分担育儿社会责任的积极信号。比如,2013年3月开始的育儿月津贴——不到两岁的儿童每月20万韩元(约合1000元人民币),两岁的儿童每月15万韩元,三岁的儿童每月10万韩元,而考虑到奶粉和尿片每个月平均支出大约在10万到20万韩元,这个数目只能支付在家里养育孩子的基本必需品。但作者没有提到,同样是2013年3月开始的重要政策——韩国政府每月向照看孙子、孙女的祖母和外祖母发放4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2000元)津贴,获得津贴的祖母或外祖母需要接受40个小时的育儿培训。这些举措有助于鼓励老年人更多参与儿童看护,增强老年人的幸福感。
读完此书,想起电影《桃姐》中,桃姐即将做手术,生死未定,她和为其祈祷的神父的对话:
神父道: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生有时,死有时。
桃姐笑道:吸奶嘴有时,入棺材有时。
电影的英文名叫做A Simple Life,人间一回,简单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