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 

“哈喽哈喽大家好，我是菜菜。我有一次半夜来月经。”

这是32岁的菜菜在腾讯视频出品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舞台上表演时的开场白。

观众哗然，开始咯咯大笑。

菜菜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突然吧？当时来得也这么突然。”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菜菜讲述了她和为买卫生巾而感到羞耻百般遮掩的跑腿小哥之间的荒谬交流，以及民间林林总总对女性经期“阴气重”的迷信说法。

菜菜接下来的调侃引起全场观众沸腾：“如果女生来月经阴气重的话，那职场的阴气会不会很重啊，那么多女员工会不会冲撞老板？为了老板安全我可以接受调休，绝经之后再补班。”

“月经”一词在中国社会甚至女性之间也很少被直接使用，而是用“例假”、“倒霉”、“大姨妈”等替代说法。菜菜打破传统禁忌的段子在播出后立刻在网络世界引起了大量热议和赞美。

“这个段子真的绝了，各种梗看得我也要叫起来了，女人伟大！”微博上一位用户在“诗人老王”转发的菜菜段子下面这样留言。另一位赞美道：“菜菜，国宝级脱口秀女神！卫生巾段子封神，幽默中蕴含力量，知识科普满分，让人笑中带泪。”

脱口秀意外回归后女性演员崭露头角

2023年5月，因旗下艺人豪斯在一次演出中被指使用了“侮辱解放军”的语言，上海笑果文化传媒被北京市文化旅游局罚款高达1400多万元人民币，在北京的所有演出无限期暂停。由于笑果在中国线上脱口秀的统治地位，这次飞来横祸也让全国观众和精彩表演重逢变得遥遥无期。

2024年8月中旬起，随着《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以及《喜剧之王单口季》两档线上综艺的播出，沉寂一年多的脱口秀又回到了中国观众的视线。

生活在北京的外企白领张北北(应本人要求使用化名)很久之前就开始关注国内外的各种脱口秀表演，平时遇上有现场表演也都尽量会去捧场。她告诉美国之音：“中国有句古话，福兮祸兮。我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中国今年的脱口秀行业真是合适不过了。在豪斯出事、笑果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里，大家都不太知道这个行业将何去何从。普通观众完全想象不到，今年脱口秀以这样一种姿态突然又杀回大家的视野。”

在兴奋之余更令观众惊喜的是，2024年的线上脱口秀舞台汇聚了一群优秀女演员。她们的表演中，大量段子反映了中国当下女性面临的困境：月经羞耻、催婚、催生、重男轻女、职场歧视、性别刻板印象等等。

来自西南山区农村的土家族姑娘Echo(冉榕)这样讽刺重男轻女：“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大姐，二姐，我，还有一个弟弟。一看这个排列组合你就知道，我们家是非常喜欢女孩的。”

山东姑娘唐香玉讥讽女孩在农村卑微的地位：“我是我们村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位全日制女硕士。这个事情轰动到了什么地步呢？我们家族甚至召开了一个会议，让我拥有了给祖宗上香的资格。”

被拿来当段子素材最频繁的当然还是被催婚现象。赵晓卉形容她的被催婚经历：“每次他们催婚就会说，希望你老了能有个伴儿。但是我姥姥够老了，没伴儿；我妈也不小了，有伴儿但是总说‘还不如没有呢’。按年龄段优先级来说，是不是应该先催我姥姥找一个，再催我妈换一个？”

鸭绒这么调侃相亲经历：“作为一个成熟的单身女性，我知道相亲是不可能碰到(捡漏)这样的好事情的。道理很简单，大家有在早高峰的地铁口见到那种孤零零一辆，停着的共享单车吗？你千万不要以为这辆车是留给快要迟到的你的，你开都不要去开它。”

张北北谈及她的感受时，认为今年大家的表演可以纳入女权主义的范畴。她说：“我觉得以前，甚至现在也是，大多数人一提到女权主义，想到的都是一群非常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女性，甚至觉得她们有点蛮横不讲理，叫她们‘女拳主义’。其实女权主义不是这样的。像我们从脱口秀里听到的这些话题，其实都是女权主义的范围，包括倡导性别平等，打破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这些都是。特别是像菜菜的那段月经羞耻，我相信还是带给人很多的触动。即使男性没有感觉，但是在女性之间还是掀起挺大的热度，更深入的思考了这方面的问题。”

女性喜剧演员除了在这两档线上脱口秀中火爆一时，小鹿、鸭绒、鸟鸟等人还制作了只有女性脱口秀演员参与的播客“小Fool人”，在北京上海等地也出现了只有女性参演的脱口秀专场。

女权主义依然任重道远 言论尺度依然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虽然今年出现了大批优秀女演员，张北北依然认为到目前为止掀起最大风浪的还是杨笠在2020年的一次表演中的那一句“男人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但是却可以那么自信”。

今年11月杨笠被中国最大的电商之一京东“退货”事件，似乎也证明了张北北的观点。10月14日，京东为年度“双十一”营销活动邀请了杨笠和其他喜剧演员“站台”，但是遭到一些京东男性用户的抵制。他们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拒绝在京东购物，要求退出京东PLUS会员。随后，京东取消了和杨笠的合作。

张北北评价说：“杨笠这句让多少女性甚至部分男性共鸣的话，时至今日依然是那么多男性心中过不去的坎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男人对这句话怀恨在心，导致她被京东双十一期间活动临阵换下。京东不敢得罪自己主要的男性消费群体，这个让我挺震惊的。今年好像让人看到了很多的女权主义，但我觉得其实并不是，只是大家关注到了很多好的女性脱口秀演员。其实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接纳程度和对女权主义的认知并没有多大的上升。”

她补充道：“虽然一边这么多女演员争奇斗艳，给大家呈现了如此精彩的表演，那边居然会出现杨笠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瞠目结舌，可见依然还是女权主义伤了男人。其实我都不觉得那是女权主义，不就是一句玩笑么。可见女性在中国的话语权是有多低，男性是有多么的脆弱，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旅居美国的文化研究与批判学者马兴国(应受访者要求使用化名)认为，在经历去年笑果的被禁风波之后，脱口秀面临的红线只会“越来越紧”。他告诉美国之音，他也注意到了今年脱口秀舞台的大批优秀女演员。“我欣赏这些女孩子，我觉得她们都很聪明，反应极快，有语言天赋，能把我们完全不注意的东西说成段子，对生活的理解又很独到，很通透。”

不过，马兴国认为，中国舞台上的演员头顶都悬有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目前的脱口秀，政府觉得还是可以控制的。严打一下，杀一儆百，以后就老实了。老百姓互相嘲讽、互相伤害是可以，但是你不能伤害官。连续剧、短剧这些，都差不多，都是吃鸦片，大家吃得很高兴。有一点点小讽刺，不是男人讽刺女人就是女人讽刺男人，不要触及政治制度就行。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讲呢，这些题材都是女性的基本权利的问题，也是比较严重的社会问题，但她们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调侃的方式说出来。虽然遐想连篇，但是总体来说还行，没有太大的危害性，所以这个还是可以说。”

相比之下，中国近年出现的风起云涌的反对性骚扰的“ME TOO”运动，以及涉及同性恋主题的社会活动，更让中国政府神经紧张。2015年“三八妇女节”前夕，王曼、郑楚然、李婷婷等中国女权行动者计划举行反对公交车上性骚扰的公众维权活动，却分别被广州和北京等地的警方以“寻衅滋事罪”抓捕和拘留。

近来年，不少在中国致力于推动性少数群体权益的机构和活动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许多不堪重负宣布停运。2020年，著名的LGBTQ活动“上海骄傲节”宣布停办。2021年，中国多所大学的LGBTQ社群微信账号遭到集体封杀。2023年，成立五年多的开展青年心理支持和多元性别教育的公益机构“北京同志中心”也遭关闭。

马兴国告诉美国之音，现在中国官方能支持的，只有像李子柒这样的网红。他说：“女同性恋也好，女权或者女性主义也好，都一样，在中国是一个隐形的存在。脱口秀能够说一点这样的东西，发泄一些女性心中的悲情也好，愤怒也好，其实在这个层面上都还能容忍。不过，脱口秀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一点小刺的，而李子柒这种就是无刺的、光滑的、甜美的。她是田园牧歌式的，当然就很受欢迎。 李子柒这种非常安全，而且背后应该是有官方支持，就是要粉碎现在非常黑暗的乡村，把他描述成乌托邦式的美丽乡村。”

张北北也认为中国的喜剧“因为国家体制所以话题还是很有局限性”。她说：“中国不太可能像国外那样谈论政治话题。即使讲到了女性所面临的一些困境，但还是在一个比较低的维度，还是比较家长里短的吐槽。记得周立波当年的演出，模仿中国三代领导人：假如遇到战争，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分别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现在看来那简直就是封神之作了。现在很难想象有哪个演员敢在台上模仿国家领导人？没人有这个胆子。”

“往积极方面看吧，中国市场化其实做的不错，中文脱口秀受众盘子大，也有挺火的线上节目，是一个能成明星的机会，所以新人还是会越来越多的。”位于北京的英文脱口秀表演者Edge Ma在一封邮件采访中这样回复美国之音。

主业是独立英语老师的Edge Ma之前在不少性别机构NGO做过多年全职和兼职志愿者，演过“阴道之道”话剧，接过女性心理热线，在北京同志中心做过心理培训和专栏主编，还给家暴性侵女性提供过法律援助。她说：“永远保持希望。不管环境怎么样，你得杀出一条自己的路，然后带朋友促进行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