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以来，中日高层互动升温。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3月成功访日，日本公明党党首齐藤铁夫于4月22日访华，并转交石破茂首相致中国领导人的亲笔信。紧随其后，日本自民党干事长森山裕又将率日中友好议员联盟代表团访华。

同时，中日以及区域经贸交流不断深入。3月，在东京举行的第六次中日经济高层对话达成20项重要共识。同月，第13次中日韩经贸部长会议在首尔举行，三国同意在区域及多边框架下合作，并就加快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进行讨论。

在此背景下，日本驻华大使金杉宪治近日在北京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评价目前日中关系“正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各种形式的交流都再次活跃起来。新冠疫情后中国赴日旅行的人数正在稳步回升，而日本人来华的数量并未如预期回升，他希望今后能有更多日本人来中国。

日本驻华大使金杉宪治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杨文钦 图

此外，谈及国际变局，中日两国当下都面对美国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政策。金杉宪治表示，日本正在与美方磋商，前提是要维持和强化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经济秩序。同时，中日两国在努力解决双边问题之外，也要思考如何合作，对维持和强化国际经济秩序发挥积极作用。

中日交流应双向进行，望更多日本人来华

澎湃新闻：大使自2023年12月到任以来，在中国多个省份走访并与各界人士广泛交流，在这过程中您对中国有什么新的认识和发现？同日媒报道中的中国有何不同？您认为当前中日之间在哪些领域的交流与合作态势良好？哪些部分还需要进一步深化和拓宽？

金杉宪治：我来中国已经一年四个月，在此期间16次前往中国各地出差，在各地都受到了热情欢迎，感到非常高兴。

中日关系从整体来看，基于两国领导人达成的共识，双方的交流已重新启动，正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特别是包括政府层面的意见交换在内，各种形式的交流都再次活跃了起来。中国赴日旅行的人数正在稳步回升。

日本来华旅行的人数尚未恢复到理想水平。日中间的交流应当双向进行，希望今后到访中国的日本人能更多一些。

澎湃新闻：大阪世博会4月13日开幕，您认为这次世博会会给中日交流与合作带来哪些推进作用？据报道，此前日方向台湾方面表示，要求台方明确宣布参加大阪世博会的是民间公司。日本政府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一问题的？

金杉宪治：中国方面对本次世博会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与协助。在为期半年的展期中，除了7月11日被定为中国国家馆日之外，中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也将分别举办各自的活动周。

当前世界呈现出分裂局势的情况下，世博会正是一个让人们齐聚一堂，共同思考未来的良机。因此，希望包括中国在内的各方人士都去参观世博会，将其作为一次深入思考与交流的契机。

对于媒体的一些报道，我在此不一一置评。关于台湾，日本政府的立场正如1972年《日中联合声明》所述，没有任何变化。据了解，此次世博会中，基于非政府间实务关系的框架下，台资日本法人以民间展馆的形式参与了“Tech World馆”的展示活动。

澎湃新闻记者向金杉宪治赠送了上海点心蝴蝶酥

澎湃新闻：去年底的第二十届“北京—东京论坛”中日关系舆论调查结果显示，51.8%的中国受访者和58.0%的日本受访者重视对方国家是世界主要经济体和本国重要贸易伙伴。您能否谈谈日本企业在华经营的现状和前景？

金杉宪治：目前在中国有超过1万家日资企业，在3万多个场所开展经营活动。中国是一个竞争极为激烈的市场，不少企业面临各种困难和挑战。尽管如此，许多日资企业持强烈的信念，认为如果不能在中国市场中脱颖而出，就难以在全球竞争中立足。他们正是坚持这种想法，持续在中国开展业务。此外，也有一些日企正在与中国企业合作，共同开拓第三方国家的市场。

澎湃新闻：您认为中日经济领域合作未来的新增长点是什么领域？

金杉宪治：两国领导层曾多次提到双方可以开展合作的领域，尤其是在环境、新能源、防灾减灾等方面，有很大合作潜力。

日本和中国都面临少子老龄化这一共同课题，因此在养老和医疗健康等领域，有望开展更深入的合作。目前这类合作还处于起步阶段，但有些企业已经开始尝试，例如开发面向老年人的住宅项目。今后，日本企业还有可能会在中国设立并运营各种类型的养老机构，这一领域存在诸多可能性。

金杉宪治接受采访时，西装上戴着大阪世博会吉祥物“脉脉”的徽章，一直致力于推广世博会，并推荐中国游客参与世博会期间中国各省市举办的活动周。

中日对彼此的观感、认知仍存在负面印象

澎湃新闻：石破茂首相执政后，释放了改善对华关系的信号，但是日本国内保守派出现了针对这种外交姿态的不满声音。您如何评价当下的中日关系？对石破政府对华政策作何展望？

金杉宪治：石破首相去年11月与习近平主席会晤，10月份又与李强总理举行会晤。双方一致同意全面推进日中战略互惠关系。以此为契机，两国政府层面的各类交流与对话得以重新活跃起来。目前日中关系正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但同时存在着各种课题和悬而未决的问题。而且，日中关系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深受国际局势与外部因素影响。

尽管如此，我们应该通过持续的对话与交流，妥善管控分歧、推动问题解决，并不断拓展务实合作的领域。这不仅需要两国政府的共同努力，也需要两国民众的广泛参与和支持，携手推动双边关系稳步向前发展。

澎湃新闻：目前中日之间亟待解决的课题是什么？具体而言如何着手解决？

金杉宪治：当前日中关系中最困难的是两国国民之间的情感。遗憾的是，日本国内的对华观感，以及中国社会的对日认知，至今仍存在不少负面印象。这样的情况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善，没有所谓的“特效药”能够立竿见影。关键在于从一点一滴做起，努力解决具体问题，积极推进务实合作。唯有通过不断积累正向互动，推动日中关系向前发展，使两国民众切实感受到日中关系改善的益处。

这并非单纯依靠政府能够实现的目标。民间企业、媒体以及所有相关人士需要共同合作，才能推动这一进程。哪怕只是向前迈出一小步，我们也想要在北京不懈努力推动这一进程。

澎湃新闻：随着中日高层互动增加，领导人互访也受到期待。石破首相1月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说，“为了提升信赖关系，我希望在最佳时机访华”。中日领导人互访已经中断五年，当前是否已经具备重启的条件和基础？日方为此在做怎样的筹备？

金杉宪治：日中领导人达成的共识是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在此基础上推动各层级的对话和交流。去年12月，日本外相岩屋毅访问了中国；今年3月，中国外长王毅访问了日本，同时参加了日中韩外长会。可以说，日中外长的互访已顺利实现。

当前，日本担任日中韩合作主席国，我们将充分利用日中韩领导人会议在日本举办的契机，推动日中关系向前发展。更长远来看，石破茂首相表示有意愿访华，我也希望在未来某个适当时机能够实现此行。但目前还没有相关的具体日程，会一步一步推进。

澎湃新闻：中国外长王毅3月在东京会见日本外相岩屋毅时表示，中日互为重要近邻，两国关系意义超越双边范畴。去年岩屋毅外相访华期间也表示，中日关系改善对亚洲乃至世界具有重要意义。在全球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加剧的背景下，您如何看待中日关系改善对于本地区、亚太乃至世界的意义？

金杉宪治：在到北京履新之前，我曾在印度尼西亚担任大使三年。当我从雅加达调任北京时，许多印尼的朋友都对我说，日中关系的稳定不仅对印尼、东盟、亚洲，乃至对整个世界都至关重要，他们鼓励我在北京继续努力推进两国关系。确实，作为亚洲乃至全球重要的经济体，日本和中国在诸多领域都肩负着推动地区及全球和平与发展的重要责任。换言之，日中两国的合作能够对亚洲和世界和平与发展作出积极贡献。

日中作为邻国，有2000年以上的交流历史。在此过程中，日中关系总是有起有伏，即便如此，双方还是设法克服困难，推动双边关系逐步发展。日本的很多文化是从中国通过朝鲜半岛传入，像这样的历史厚重感，也让人感受到日中关系与其他一些国家的关系相比，有着不同的意义和价值。

日本对美、对华外交，都必须在保持平衡的基础上稳步推进

澎湃新闻：大使刚刚提到了国际局势与外部因素的影响，不得不说的一个外部因素是美国，特朗普2.0给全球带来的影响和不确定性是显而易见的。日本如何看待这种影响和不确定性？

金杉宪治：我认为，整个世界正处于一股巨变的浪潮之中。就对美关系而言，美国是日本唯一的同盟国，因此与美国的稳定关系至关重要，必须妥善地推进日美关系。近期，日本经济再生担当大臣赤泽访问了美国，日美之间的磋商已经启动。

与此同时，从原则的角度出发，日本一直是在基于规则的国际经济秩序中发展，所以我认为维持和强化这一秩序非常重要。我们应当以此为前提继续推进日美磋商。

澎湃新闻：相比拜登政府时期，特朗普政府上台后，日美关系是否会出现了一些变化？

金杉宪治：无论美国政权如何更替，日美关系都必须进行妥善维护。我认为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日美关系不会发生改变。

澎湃新闻：日前，美国出台“对等关税”，日本也被征收高达24%的关税，虽然美方宣布实施90天的“暂停期”，未来仍面临不确定的局面。日政府如何看待特朗普政府打“关税战”？将如何应对？日方将采取何种措施维护自由贸易和国际经济秩序？

金杉宪治：美国的关税措施非常令人遗憾，我们已经向美方说明了这一措施可能会对日本经济造成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要求美方尽快重新审视相关政策。不过，在此立场之上，日美关系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从构建互利共赢的日美关系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希望能够切实推进日美磋商，而前提仍然是要维持和强化基于规则的国际经济秩序。

日中关系方面，当前也面临不少现实的课题和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一方面要努力解决这些双边问题，同时也要思考在哪些领域可以进行合作，哪些合作能够对维持和强化国际经济秩序发挥积极作用。为此，我们需要在多个层面保持沟通、了解彼此想法，找到能够开展合作的切入点。

澎湃新闻：在此背景下，日本计划如何平衡处理好对美关系与对华关系两组重要的双边关系？

金杉宪治：关于日美关系的重要性正如上述所言。与此同时，对日本而言，中国是最大的贸易伙伴国，加上历史渊源以及地理上的邻近等多重因素，日中关系也有其独特的重要意义。在处理对华和对美关系上没有“特效药”，日本无论是对美外交，还是对华外交，都必须在保持平衡的基础上稳步推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日美、中日双方都必须持续开展对话，保持顺畅的沟通。

面对美国关税政策，推动日中韩多方面沟通与交流

澎湃新闻：第13次中日韩经贸部长会议谈及应共同维护自由贸易和多边贸易体系，反对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并就加快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进行了讨论，同意推进区域经济一体化。面对美国的关税措施，您认为中日韩三国如何共同应对？

金杉宪治：各个国家都要处理对美关系，日本已经启动磋商，我认为中国、韩国今后某个时机也会与美国展开磋商。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确保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经济秩序得到维持并进一步加强，从而推动全球经济发展。在此基础上，日中韩各自妥善管理与美国的关系，同时在可以合作的领域展开合作，这就是我们所期待的局面。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中日韩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前景，推动中日韩合作行稳致远？

金杉宪治：目前我们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尤其是在世界局势极其混乱的情况下，进程仍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不过，我认为三国在坚持基本立场的基础上，应推动多方面的沟通，在此过程中继续摸索。

澎湃新闻：日本将主办第十次中日韩领导人会议，目前筹备进展如何？

金杉宪治：三国各有其国内情况需要考虑，目前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韩国将于6月3日举行总统选举。在新一届总统就任之前，相关的具体协调工作尚难展开。尽管如此，日中韩三方已经就尽早举行三国领导人会议达成共识，只要具备这一前提，预计会议将在适当时机得以实现。

澎湃新闻：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当前中日关系的改善势头来之不易，维护好两国关系政治基础尤为紧要。值此重要节点，您对中日关系的发展有何期待？

金杉宪治：在此基础上，维护本地区的和平与发展，是日中两国乃至整个地区国家共同的责任。如果我们能够承担起这一责任，将为整个地区带来利益。因此，日中应保持良好沟通，在纪念战后80周年的基础上，共同努力构建一个更具发展前景的未来。

日本与中国的历代领导人都在一个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就面向未来、推进日中合作达成过共识。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些共识，继续为推进日中关系而努力。

澎湃新闻：对于一些想要前往大阪参观世博会的中国游客，大使有什么推荐之处？

金杉宪治：在此次大阪世博会上，中国共有3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举办省市区活动周，此前最先开始的是四川周（4月28日～30日），比如说四川人就可以趁自己家乡举办活动周期间去参观，这样就能看到家乡的特色是如何被宣传展示的。世博会官网上公布了中国各省市的活动日程安排，建议大家选择自己熟悉地区举办活动的时段前往参观，可能会比较有意思。

澎湃新闻：大使在华履职已经1年多，当下想要向中国民众传达什么信息？

金杉宪治：日本和中国之间有一段相互学习的历史，我常举的一个例子是，日本僧人空海在唐朝（8世纪）时期来到中国学习，他在西安的青龙寺学习“密宗”，之后将所学的密宗带回日本。如今在日本和歌山县的高野山，密宗仍然绵延不绝地在传承。后来在中国，密教后来逐渐失传，青龙寺的僧人们前往高野山学习密宗，将其重新带回中国。跨越1200年的时光，其实还有很多像这样相互学习的例子。

虽然眼下日中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困难，但从漫长的历史长河来看，我们始终在相互学习中共同成长。因此，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样的历史格局，继续努力推进日中间的交流与对话，也衷心希望中国的民众能够给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