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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我们的王老师

王晓明

我们的王老师,也就是王晓明老师,今天七十岁。

从八九十年代跟着王老师读书,我们每个人,都能模仿王老师。晓忠抱怨城市改造把大饼油条赶走了,启立就会说:早餐,简,单点,黄油,两片面包,煎个鸡蛋。王老师年轻时候有一点点结巴,又在旧法租界长大,交换彼此生活的时候,他提到的简单早餐,让泡饭咸菜长大的我们把他当玛丽皇后,“没有面包,干嘛不吃蛋糕”。

没有比我们更肆无忌惮的学生了。王老师第一次当导师,用我们师母的话说,也是有点兴奋,我们当然更兴奋,一起上课,你追我赶地和王老师各种商榷,有时候,我们几乎是集体“批斗”老师,就怕自己不够凶残,尤其,罗岗的声音又那么响,好几次被好事者推门进来看是不是打架了。师生相处到这般锋芒又融融的地步,日后也成了我们自己和别人相处的结构性模式,至少,我认识的师弟师妹,没有一个虚头巴脑。我们即便没有继承王老师的清朗正直,也绝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哄己。

每次,王老师都认真倾听我们,他眼神真挚,偶尔飞快地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清正掷下观点一二三。说完,他的目光会在倪伟身上停留一秒钟,因为倪伟个子最高。倪伟和我同一天入学面试,王老师问了我们同一个问题,古代诗人,喜欢哪一个?倪伟说了姜夔,我说了李白。我当时觉得奇怪,华东师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面试,怎么问古代文学,后来知道,这差不多就是王老师的心理测试。之后,王老师好几次问我,你你坐得住吗?大概是李白坐不太住吧。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问过倪伟炼红他们。

王老师其实对倪伟有滤镜,可能倪伟孤傲不群的样子让他想到他自己的青年时代。因为父亲王西彦的“文革”际遇,王晓明也有一个鲁迅般的情感上“从小康坠入困顿”的过程,而他对鲁迅身心各方面的体悟之深,他对鲁迅“执拗的怀疑精神”的体察之切,使得他三十三年前写下的《鲁迅传》,就包含了他后来的《横站》姿势。不过,六七十年代的时代磨练,落在王晓明身上,也不全是灾难。工人兄弟重新捏造了他,他现在走路喜欢扛着肩膀,在餐厅里横着一站,经常让老板莫名给多送一份水果。还有一次师母用矿泉水瓶兑了一点84消毒液放在厨房准备清洗油烟机,一个转身,王老师去厨房拿水咕噜咕噜给喝下去半瓶,据师母说从此他的脾胃更加强劲,就像他在工厂学会的上海话,非常重口,虽然王老师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讲上海话,但有一次看他在学校后门,用带强情绪的上海话和保安理论,骂他们人为改道,那是一个连鲁迅都要刮目的王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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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四版封面

因为“偏重于感受人生阴暗面的习惯”,有人成为黑暗,有人肉搏黑暗,鲁迅和王晓明都是后者。1993年,王晓明和陈思和等人在《上海文学》发起“人文精神大讨论”,成为九十年代最重要的思想文化事件之一,七八年后,王老师更直接从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并于2001年在上海大学创办文化研究系。王晓明的转向,让很多师友感到震惊,不仅因为他的作家研究已成范式和旗帜,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是几代人重新认识文学史的读本,也因为很多人觉得做文化研究不像是王晓明的长项。在一个南方会议现场,就有学者当面痛心指出,研究玫瑰花不好吗,为什么要去研究玫瑰花边上的乌龟?不过,洪子诚老师的《两个王晓明》说得特别好,他强调文学王晓明和文化研究王晓明之间的内在连贯,包括他在历史生活中形成的情感方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对“单执一面的思想立场”的高度警惕,当他质疑“西方模式”的时候,不会直接抽象五十到七十年代中国大陆“正面状况”作为取代的另一标准,他的身体经验始终在场。这种在场,虽然让他的黄油童年脱口而出,但他也从来不掩饰狼藉年代留给他的品味,他喜欢浓油赤酱喜欢鸡胸肉,所以,遇到聚餐,罗岗从来不让王老师点菜,因为王老师的美食标准就是:下饭。他扑闪一下笑起来的弯弯眼,指着红烧肉,用学术语气说:你们知道吗,最好吃的就是这个汁。

我们都知道,所以大家把最后一块红烧肉留给王老师。那个时刻的王晓明是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合体的王晓明,他精神饱满神情郑重,要我们研读中国现代早期思想,要我们关心急功近利的世界如何把成功人士变成了时代图腾,肉汁饭提升了王老师的体温,在他激动的时候,他可以召唤星空,热风论坛哗啦成立,联合课程跟进开设,热风行动在之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让很多年轻人焕然一新。我们上午上课,下午义卖,傍晚畜牧自己,晚饭后从事批判。周末我们还把六个大学的硕士博士搞在一起上课,迫使他们阅读《草原》《变形记》《嘉莉妹妹》《战争与和平》,而当王老师追问大家什么是“卡拉马佐夫性格”时,他自己也激情上身:德米特里,小说里不断说他是一个情欲非常强烈的人,可是,这是怎样的情欲呢?他有一个正式的未婚妻卡佳,各方面完美,但为什么要选择那个被正人君子瞧不起的格鲁申卡?他要跟格鲁申卡结婚,要是她的情人回来,他还准备把房间腾出来,还要帮她的情人擦鞋倒水,这是什么样的情欲?德米特里问,诗可以使我改邪归正吗?绝对不会!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怎么理解这句话?

炼红常感慨,跟着王老师读书真幸福,然后薛毅会模仿炼红连叹两口气。在那些幸福的黄昏,我们在王老师的课堂里感受群山之外的群山,春天之外的春天,他扩大我们的生命感受,加大我们灵魂的弹性和韧性,今天,我们很多人跟随老师走上讲台,也没人敢懈怠,因为当年老师上课样子,已经为我们勾勒了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三十多年过去,我们还在一起讨论“我死了以后青草长成一片,那死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头发白了心还是绿的,还能一起,因为王老师一句,也该去各地访访学,陈金海带着二十刚出头的我们立马登上北上列车,我们去北大去现代文学馆去了很多地方,我们贸贸然闯进去,自我介绍说,我们是王晓明的学生,所有的人都热情接待了我们,不因为王老师有权有势,只是作为一个学者,他干净。

在青春期遇到这样一位老师,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上辈子拯救了地球。因为老师在背后看着我们,文尖就永远是少年的倪,到现在,他总还喜欢用王晓明句式教育我们:你想想,你甚至再想想,他严肃地说完,然后自己先笑了,春林、李念、丽敏、冷嘉、屏瑾,跟着一起笑,岁月里一切无名但闪光的东西,在我们的笑声里变得具体。我们在一起不用喝酒就很快活,我们的骄傲清清白白一点都不复杂,我们至今还是一堆人一起出门一起开会一起去吃深夜的臭豆腐,我们彼此看看,确认自己最喜欢的身份:王晓明的学生。

生日快乐,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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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传》,大概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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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末,“重写文学史”时期的王晓明与陈思和,一样的眼镜,一样款式的衣服,连毛衣格式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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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中国现代文学馆,访学留影。左起:陈金海、毛尖、李念、倪伟、吴福辉、罗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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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月,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研究方法与评价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后留影,左起:许子东、黄子平、吴福辉、王晓明、钱理群、陈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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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2月,复旦大学演讲《“成功人士”的神话——九十年代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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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冬,上海大雪,用枣子给自家堆的雪人点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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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2月23日,《横站》新书发表会,主持吕正惠,左为洪子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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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合影:2014年6月14日,庆祝王晓明老师执教三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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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3日,王晓明老师荣休演讲,学生代表徐曙蕾送上了大家悄悄汇编的影集《我们的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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