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倒觉得这个安排妙极了。一般的作者是真写不出来。
题主亲说贾雨村是反面角色,确然。任凭谁读完八十回,都没法指着他说:这是个好人。可我总觉得,他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你如果抛开一切后来的滤镜与上帝视角,只读《红楼梦》前三回,恐怕并不能在贾雨村身上找到什么黑点。恰恰相反,那么多笔墨都围绕他展开,讲给不知道的人听,只怕还以为他拿的才是男主角剧本——才思敏捷,胸怀壮阔,相貌伟岸;穷困经年,仍矢志不渝;位居人下,仍不卑不亢;为官后不忘跑回来探问恩公,娶了妻不忘收留当年多看他几眼的丫头……也都算是重情重义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
(甄士隐的岳父,封肃所述)「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当然,他很快被革职,被一脚踢出光荣的公务员队伍。而对这一段经历,书中是这样写的:
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这短短一两百字,实在很值得玩味。才学是真的,不然考试入职不会这样顺利;锐意进取、不随波逐流也是真的,不然不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抱团攻击。最有意思的是,这一群人要搞他,最终落定的罪名是「生情狡猾,擅纂礼仪」——非常模糊;且换个方式讲,也可以是「聪明,有头脑,有能力,但锋芒太露。不懂察言观色,不守规矩,对领导也不够尊重」。
至于「贪酷之弊」,相比他的同僚,似乎根本不足一提。
到这里,贾雨村的履历都没啥原则性错误:出身清白,奋发读书,考取功名,又被罢免,一腔才学抱负无路可去——历史上多少文豪都是这么个人生轨迹。你能看到他仍持有某些原则与追求,一个细节是源自与冷子兴的对话:
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若是真正的沽名钓誉之辈,只怕巴结甄家还来不及。可年轻的贾雨村好像并不乐意这么做……
林如海碰上的,正是这样一个贾雨村。
他必须非常聪明,敏锐,细致,不然根本 hold 不住年幼体弱却敏感早慧的黛玉。他也必须足够靠谱,不然无法应付林如海这样一个秉性清正、见过大世面、对孤女疼爱如掌上明珠的家长。事实证明贾雨村做的可能确实不错——黛玉嘴下从不饶人,八十回下来,却并未对这个男老师有过丝毫负面言论;林如海托孤女之际,更直接叫他做随行监护人,还顺带帮他谋了职位……个中信任与肯定,可见一斑。
林氏父女的倚重,与其说是与贾雨村的「坏」相悖,倒不如说,是对他人格中闪光部分的最后一番见证与作保:他是野心勃勃的、不甘寂寞的、争强好胜的,却也是才华横溢的、懂得进退的、曾有过清明理想与鸿鹄之志的。
至于贾雨村完成黑化的关键点,其实非常明显,就是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过程中。须知他最初听了案情梗概,反应是这样的: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门子解释了一回之后:
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转折发生在这里:
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低头的这半日过去,那个有为青年贾雨村便彻底消失不见了。我起先觉得突兀,后来想想,倒也觉得很好理解:时至如今,利害关系已非常清楚,他终于也到了必须要做选择的最后关头。毕竟之前吃过老大的亏,而他与生俱来的求胜欲和功利心到底是胜过了所谓了文人节操一筹。
胜过就是胜过。说起来我挺佩服贾雨村先生这一点:杀伐决断,毫不含糊。须知他当年拿了甄士隐的钱去赶考,也是这么个作风:说走就走,目的性极强,一旦确定就立刻上路。
而后我们再见到他手上第二桩命案,已是四十八回——那个被抢走全部家当,「不知是死是活」的石呆子。两个案子放一起,对比何其鲜明:
冯渊案里,贾雨村自始至终是被动的。石呆子案里,却是他主动出手,谋财害命。
冯渊案之所以冤屈,乃是如门子所说,不这么判,他贾雨村必仕途不保,甚至性命堪虞。而石呆子案,并没有谁因此伤筋动骨,动机只因为贾赦爱石呆子那几把扇子——用贾琏的话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这便是后来的贾雨村:愈发贪酷,愈发嚣张,愈发不择手段,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这里头。你看似与当初判若两人,可仔细想想,一切又似乎都是情理之中。
五十三回里,贾雨村已官至大司马(曹雪芹老师再次把当朝官场黑了个遍)。这么坏,还步步高升,大家讨厌他也不奇怪。不过我倒是由此很想再回到题主的问题,有关「贾雨村给黛玉当老师」的另一层安排——
《红》越往后,贾雨村的「坏」越图穷匕见,许多人(包括我)都有这样一种推测:八十回后,贾府被抄、多人被定罪、甚至宝黛姻缘被破坏,极可能都有贾雨村从中作祟。
我无意细究这里面的种种具体情节。但可以肯定的是,贾雨村这个男人,顶着「假语存」的标签,被刻画得如此复杂又隐晦,注定要成为一个串联全书诸多命运线索的关键人物。他后来一次次的出场,看似都与主线不相干,却总不会是闲笔,背后必然都埋伏着些什么。
黛玉的人生,也许不仅仅是「最初」有他的参与,而在「最后」,也是一样的。教书启蒙,不过只是个开场,以曹雪芹惯爱的宿命式写法,我总忍不住想象最后的戏剧张力会拉到多大——也许到那时候,「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里的情节会重现:同样是恩公之女,同样是曾有过郑重承诺的命运交集,同样是两情相悦却被硬生生拆散的姻缘。届时,贾雨村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自保,不得而知,但他的疯狂、邪恶、乃至手腕权势,想必已不可与当年那个小小的知府同日而语。这个男人至善与至恶的一面,都被交与黛玉与香菱(英莲)见证,想想该是多么令人唏嘘的一件事啊。
顺便一提,不记得是哪一处批注里,将贾雨村称为「奸雄」。我觉得这个词真真再适合他不过。可奸雄并非生来就是奸雄——从《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到《冰与火之歌》里的泰温·兰尼斯特,他们会成长成后来的样子,董卓与泰陀斯功不可没。何况曹操爱才,泰温爱老婆,放在他们的人设里,你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同理,作为奸雄队列中的一员,贾雨村的性格与经历有如此丰富的层次,我倒觉得才是更见功夫的。
最后想说,我写这些,绝无兴趣为贾雨村洗白——他坏,是真的坏,可他复杂,也是真的复杂。亦舒曾借笔下女主角说过这么一句话:「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放眼人间,这确是个无解的遗憾:读书之多、才学之高、情感之丰沛、眼光之敏锐,未必就一定指向足够端正高洁、从一而终的人格。远有秦桧洪承畴,近有胡兰成周作人,读书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跑偏千里的,从来不在少数。更不用说你我在新闻里都曾见到过的大毒枭或杀人犯——心机是真的深,胆量和行动力也是真的过人。若叫贾雨村看见,或许他要会心一笑,再度拾起他那套「正邪二气」的理论,由人及己,慷慨演说一番。
这算是诡辩么?我不敢说。
只是,气节这样的东西,正是因为太难太稀缺,才会加倍地叫人敬重啊。
P.S. 谈到宝黛婚事的破坏,评论区大家开始 cue 北静王了(此处应有神秘微笑)。
这里附赠一个好久之前写过的长答案:
以及一点扩展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