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们介绍一种因为人类活动而一度“灭绝”，又在与人类意外重逢后，一步步被从诺亚方舟上带回人间的极珍稀动物——豪勋爵岛竹节虫吧

这是一种如龙虾般巨大的黑色竹节虫，在一百年前曾被认定灭绝。而在二十年前被好不容易重新发现时，也仅剩 24 只随时可能再度覆灭的残存个体

这是一个关于毁灭与新生的故事——

《豪勋爵岛竹节虫：没人知道海浪会带来什么，是毁灭还是新生》

©犬君拌汪酱

没有人知道海浪会带来什么。

十五世纪，南美的印第安人用石器耕种土地时，不会知道哥伦布的舰队正乘风而来；十八世纪，东方的巨龙开始闭关锁国时，看不到大洋彼岸的蒸汽冉冉升起。

而在 1788 年，当大不列颠皇家海军的柏尔舰长，从位于悉尼的博特尼湾，前往诺福克岛流放罪犯时，孤悬于大洋上的那座无人岛尚且无名，岛上的那些竹节虫同样如此。

而如今，我们称呼它们为豪勋爵岛，以及豪勋爵岛竹节虫。

豪勋爵岛是座诞生于七百万年的火山岛，持续了五十万的地壳活动与海浪，带给它月牙般的形状，并留给它 14.55 平方千米的面积。

这座大约上海市杨浦区四分之一大的小岛，从未成为过某块大陆的一部分。在它的西边，离它最近的澳大利亚麦克夸利港与它相距 780 千米，相当于青岛到上海；在它的东边，同样孤悬于大洋中的诺福克岛，与它相距 900 千米，接近于上海到厦门。

在过往的千万年里，除了飞鸟与游鱼，没有生灵能够轻易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而除了搭乘飞鸟的便车外，只有在狂风与巨浪过后，才会有零星说不上幸运还是不幸的生灵，被卷到这片孤悬的土地，然后挣扎着试图于此扎根。

这座小岛离其它大陆实在是太远了，以至于大多生物前往这座小岛的船票都只有单程。整座小岛上一半的植物都是特有物种，还有至少 13 种鸟类，除了这座小岛，再也无法在别处找到。

1788 年 2 月，当大不列颠的柏尔舰长意外途经此处时，他惊奇地发现连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人都不曾知晓这座小岛。他殷勤地用时任大不列颠海军大臣的豪勋爵命名了这座岛，又在 1788 年 3 月返航途经此处，将小岛东南 23 千米处，一座耸立于海面的火山岩，命名为“柏尔金字塔”。

然后他宣布，从即刻起，这里便是大不列颠的土地。

不过不列颠的女王并没有派出总督统帅岛上的海鸟，而在那之后的一百多年，也只有追逐抹香鲸的捕鲸船，与满载货物的商船会途经此地，将这座小岛当做一个免费的补给点。

没有人考虑仔细看看这座小岛上有些什么，但即使有人想过，可能也没用。就像彭林夫人号上的船医亚瑟，曾在 1788 年饶有兴致地绘制了豪勋爵岛秧鸡、豪勋爵岛泽鸡、豪勋爵岛鸽这三种岛上特有鸟类的画像，但在他画完后没不久，后两种鸟类便被水手们捕食殆尽了。

与这些海鸟相比，岛上特有的巨大黑色竹节虫或许可以说是幸运的。

它们有着黑色的甲壳，椭圆形的躯体，与粗壮的六肢。它们可以长到 20 厘米长，25 克重，趴在树上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没有钳子的小龙虾——也因此，它们获得了“树龙虾”（tree lobster）的俗名。

好在即使看起来比一般昆虫要美味不少，水手们依旧倾向于将炙热的子弹射向呆头呆脑的海鸟，而不是将去掉头的竹节虫塞进嘴里。于是当悬崖边的海鸟如稻草般成片倒下的时候，岛上的竹节虫依旧享受了一百多年平静的岁月。

除了偶有水手决定将它们做成鱼饵丢进海里，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种在岛上随处可见的大虫子。

也因此，直到人类踏足这座小岛六十多年后的 1855 年，神父泽维尔·蒙鲁齐耶才通过标本将这种竹节虫定了种，并将它命名为“豪勋爵岛竹节虫（Dryococelus australis）”。

然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昆虫学者莱亚·亚瑟才第一次通过文献，描述豪勋爵岛竹节虫是种喜欢在白天群聚躲在活树树洞里的夜行性食叶昆虫，它们喜欢天牛幼虫制造的树洞，并在一个树洞里最多同时发现过多达 68 只竹节虫——而这便也是在两百年间，对豪勋爵岛竹节虫生态习性的全部描述。

这种巨大的竹节虫曾经是很常见的，至少在豪勋爵岛上，它们曾经很常见。

虔诚的信徒宣称，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那他若是想要毁灭一个物种，又需要多长时间？

——对于豪勋爵岛上巨大的竹节虫而言，是 9 天零两年。

1918 年 6 月，马坎博号商船在豪勋爵岛岸边重重撞上了暗礁，这艘满载货物的商船在岛边足足搁浅了 9 天才修理完毕，然后重启追逐财富的远航。

然而来自远方的商船上满载的并非只有货物，还有躲藏在暗影中的黑家鼠。当马坎博号的水手站在海边抓耳挠腮的时候，来自大洋彼岸的黑家鼠，也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潮湿的海岸，然后第一次，探索起了这片对于它们而言全新的土地。

它们惊喜地发现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毫无反抗力的鲜美食材，比如产在地面的鸟蛋，比如挂在树上的幼蝠，以及遍布全岛的黑色竹节虫。

豪勋爵岛竹节虫与绝大部分竹节虫不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它们并不具备飞行的能力，所能依靠的，只有帮助它们在植物上快速爬行的强壮后腿。

然而强弱是相对的，快慢也是。当一个人描述离弦的弓箭飞得有多快的时候，他选取的参照物一定不会是子弹。

比起其它竹节虫，豪勋爵岛竹节虫跑得是比较快的。然而在旧大陆身经百战的黑家鼠眼里，豪勋爵岛竹节虫的“快”，无异于回旋寿司下转动的传送履带。它们只要优雅地伸出爪子，便能轻巧地将履带上的树龙虾抓起，而在咬开稍显坚硬的外壳后，紧实脆爽的肌肉会在它们的口腔中炸裂，迸发出富含氨基酸的甘美滋味。

对于黑家鼠而言，偌大的豪勋爵岛不过是个无人打搅的自助餐厅。它们在上面不停地吃，不停地生，再继续不停地吃，然后仅仅花了两年时间，便将整座岛屿上的巨大竹节虫扫荡一空——从 1920 年起，人们便再也没能在豪勋爵岛上发现任何一只树龙虾了。

不过严格来说，“树龙虾”并非是豪勋爵岛竹节虫独享的别名，至少有四种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大型竹节虫，都被称作树龙虾。

这四种树龙虾虽然形态相近，但亲缘关系却并没有很近。它们不过是因为生活在相似的环境中，从而通过趋同演化，进化成了相似的样子。

分子证据显示，早在两千两百万年前左右，豪勋爵岛竹节虫所在的分支，便与其它竹节虫分道扬镳了。

比起只有七百万年历史的豪勋爵岛，豪勋爵岛竹节虫独立演化的历史要久太多了。我们可以轻易地推论，在来到豪勋爵岛前，它们便曾在某个地方待过漫长的时光。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必然，在豪勋爵岛西北有着一片已被海水淹没的海底山链，这片由于地壳运动而沉入海底的群山，曾几何时也是些岛屿，而其中最年长的那座诺瓦海底山，正好有着大约两千三百万的历史。

iNnE6o"> 那些巨大的黑色竹节虫，或许曾在这些旧日的岛屿上，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直到汹涌的大洪水奔涌而至，无情地吞没了它们的家园。它们艰难地攀上名为浮木的诺亚方舟，在狂风中穿越层层巨浪，直至不知多少日夜之后，终于抵达一片全新的净土，然后重新在此繁衍生息。

它们在这片净土上度过了百万年计的平静时间，直至两腿直立的巨人，在 9 天时间内引入了灭世的火种。随后末日的火焰越烧越旺，在两年之间，将竹节虫同它们的净土，一并燃烧殆尽。

1920 年，就像人们擅自宣布这座岛屿属于大不列颠一样，人们又擅自宣布，名为豪勋爵岛竹节虫的昆虫，与过去两百年间那数以百计的物种一样，就此灭绝。

延续了两千三百万年的冒险戛然而止，关于豪勋爵岛竹节虫的故事自此再无新篇。

——如果柏尔金字塔不存在的话。

还有人记得柏尔金字塔吗？就是那块大不列颠的柏尔船长用自己命名的火山岩。

这块长 1100 米，宽 300 米，高 551 米的火山残骸，距离豪勋爵岛大约 23 千米。整块小山般的火山岩上，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除了陡峭的岩壁与少数水鸟外，便只有着零星的几株灌木。

没有人会真的在意这座火山岩，包括命名它的柏尔船长。高贵的大不列颠皇家海军舰长，才不会在意一座毫无开发价值的渺小火山，能进入他眼的，只有遥远的星辰大海与广阔土地。

在被命名后的两百年间，除了无需为填饱肚子烦恼的探险者，会偶尔前来追寻刺激，便再没人会来这块荒芜的火山岩。

但即使如此，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被转动了。1964 年，攀岩者大卫·鲁茨在挑战柏尔金字塔的途中，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豪勋爵岛竹节虫；五年之后，又有两只残缺的竹节虫尸体，在火山岩上被发现。

得知消息的生态学者对此半信半疑，毕竟这块满是悬崖峭壁的火山岩，在理论上根本无法支撑一个大型树栖竹节虫的种群。但陆陆续续还是有科学家试探性地前往柏尔金字塔，然后不出意外地全部空手而归。

直到 2001 年的 2 月 5 号，澳大利亚科学家大卫·普里德尔，带着一个四人小组重新踏上了这块火山残骸。他们再度确认这座小山上连一棵树也没有，而岛上几乎所有的植被，都分布在海拔大约 120 米处的一片狭窄的阶梯状岩地上。

在这片岩地上，除了矮小的草本外，只有一种当地特有的白千层，也是岛上唯一的灌木。而这种灌木全部的个体加起来，也不过大约 30 株。

而在这 30 株白千层中最大的那株下面，他们发现了疑似大型昆虫的粪便。

他们决定在竹节虫活跃的晚上返回，于是在当天晚上 11 点零 7 分，他们在那株最大的白千层树冠边缘，发现了两只愉快地咀嚼着嫩叶的雌性竹节虫个体——这是时隔 80 年后，人类第一次再度见到活着的豪勋爵岛竹节虫。

激动的调查小组甚至舍不得触碰这两只竹节虫，他们对灌木进行了探索，然后又在树冠中，发现了一只 8cm 长的雌性若虫。

这便是在 2001 年，他们重新发现的全部三只豪勋爵岛竹节虫。

2002 年 3 月 26 号晚上，调查小组再度回到这座火山残骸。

他们精心调查了除一处过度陡峭的崖壁外，岩地上全部的白千层。所有的白千层都集中在大约 30 米 *6 米的狭小范围内，也就是大约半个篮球场的大小。随后在这块大约半个篮球场大的地方，12 只豪勋爵岛竹节虫被发现在最大的那株白千层灌木上，另外 12 只零星分布在附近的 5 株小灌木上。

他们在陡峭的崖壁上艰难地对十只个体进行了性别判断，确认其中有 8 只雌性，2 只雄性。悬殊的性别差异，或许是源于豪勋爵岛竹节虫具备的孤雌生殖能力，也或许正是因为能够孤雌生殖，这个仅有 24 个个体的渺小种群，才能在这块小小的火山岩上，残存至今。

2003 年，新南威尔士国家公园的一个研究团队，小心翼翼地在柏尔金字塔上搜集了两对竹节虫繁殖个体，交给了四位严阵以待的繁育专家。然而即使拼尽全力，送往悉尼的那对繁殖个体，依旧在一个月后死亡；而送往墨尔本动物园的雌性个体，也迅速濒死，直到繁育专家冒险使用了一种未经测试的全新手段，才使得本已濒死的雌性个体转危为安。

这一年，在墨尔本动物园幸存下来的两只豪勋爵岛竹节虫，顺利完成了繁衍，只是产下的卵孵化率极低。再往后一年，同样如此。

直到 2006 年，繁育技术逐渐成熟后，墨尔本动物园终于有了 50 只豪勋爵岛竹节虫，并顺利收获了数千枚待孵化的卵；然后到了 2008 年，动物园里的豪勋爵岛竹节虫，已经有 700 只个体和 11376 枚卵；而到了 2012 年，墨尔本动物园已经共计繁育了超过 9000 只豪勋爵岛竹节虫。

曾经一度被宣布灭绝的黑色竹节虫，如今总算从灭绝的深渊中爬回了半边身子。与此同时，一项重引入项目也在持续推进中，只要消灭掉豪勋爵岛上所有的黑家鼠，人们便会将豪勋爵岛竹节虫，重新引回它们昔日的净土。

——假如人类真能杀光那些黑家鼠的话。

可即使豪勋爵岛竹节虫能够重回故土，这片土地也已经与它们祖辈的记忆不一样了。

就像是这座小岛上曾经有过的至少 13 种特有鸟类，其中 9 种已经灭绝，1 种濒危，2 种易危，只剩下豪勋爵岛金啸鹟 1 种鸟类，尚且无危。

而这座曾遗世独立了数百万年的小岛，也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模样了。

潮涨依旧潮落，太平洋依旧一望无际。

汹涌的海浪依旧不停地冲刷着柏尔金字塔裸露的礁岩，只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在海天交汇的尽头，海浪会在明天带来什么。

豪勋爵岛竹节虫不知道。人类同样不知。

这便是在大洋彼岸，一类小小昆虫，名为生存的冒险故事。

我是犬君，希望你喜欢这个小小的故事，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带给你些许感悟。

谢谢！

©犬君拌汪酱 知乎认证生物学、动物学、昆虫学优秀答主，快来关注这条人畜无害的生态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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