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刚去了延安下辖的志丹县，那在北宋叫做“保安军”，是宋朝和西夏之间进行边境贸易的“榷场”所在。

直接进入正题，志丹有趣在哪呢？北宋时候这里生活着一批归顺宋廷的党项“熟户”，而且这些人留下了一堆至今都颇有看点的遗迹。

可能有朋友要问了，什么叫“熟户”？用宋人自己的话来回答就是：

党项、吐蕃风俗相类，其帐族有生户、熟户。接连汉界、入州城者谓之熟户，居深山僻远、横过寇略者谓之生户。

生活在志丹周围的这批受大宋号令的党项族群，人口庞大，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零星小部落。比如《宋史》里保安军下属的德靖寨兵力是这样的：

德靖，西路同都巡检所领二十族，兵七千八百五、马八百七十七。又小胡等十九族，兵六千九百五十六、马七百二十五。

这个“小胡族”的首领吃多遇，在北宋末年联合族人造了一个非常精致的石窟，现在叫做何家坬石窟（一名何家洼）。

对何家坬石窟的研究起步很晚，2017 年才有专题论文介绍窟里的党项人题记，而且这个窟到现在也没有正式的考察报告发表。

但是，要知道这可是国内独一份的几乎完全由党项熟户修建的石窟，其价值非同凡响。我从北京飞延安，再从延安坐两个多小时车到志丹县城，又在县城里找到文管所的专家一起去何家坬……这么繁琐都不管不顾，为的就是这份浓厚的党项风情。

结果确实没有让我失望，光是窟外门楣上长达 4 米的 100 多个党项人的联合题名，就足以称为震撼！

这方题记罕见的把石窟开凿和完工的日期全都记录了下来，开工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六月二十一日，结束是绍圣二年（1095）正月二十八日，总耗时一年半。

最有意思的就是题记里数以百计的党项人名了，除了首领吃多遇之外，还能看到这片地原本的主人，他叫——吃多香！

从前看西夏历史的时候，著名外戚梁乙埋和梁乙逋这父子俩的名字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谁能想到，仔细看何家坬石窟的党项人题名，里面也有两人分别叫乙埋和乙逋……

看来这名字在党项人群体里应该是个很常用的词。实地走访古迹就是会有这种莫名其妙，但又很有打破次元壁的感觉。

虽然这个长四米的题记前半部现在磨损比较严重，但所幸以前的拓本还挺清晰的：

惟南瞻部洲大宋国修罗管界保安军德靖寨管下小胡族第二十四指挥施主惟那头首领吃多遇等壹佰壹拾人，各发愿心，自办资财，修造到石空佛堂一所，大佛伍尊，小佛壹仟尊， 并及观音、 慈氏、十六罗汉，并已了必。 愿皇帝万岁，重臣千秋，风调雨顺，天下人安，已后永为供养……

那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窟里到底什么情况。

何家坬石窟规模并不大，但四壁均打磨过，非常平整，而且窟门内部还做了类似今天门框的雕刻。这两点在陕北石窟里都算是特例。

接着呢，我来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窟里现在比较有看点的几方党项人题记。

最有特点的就是这个，穿着大翻领的人像，它下面就刻着一串党项人名。

在窟里还有一方题记，主角是首领吃多遇及夫人三娘、儿子李三。从这个党项人的老婆和儿子的名称来看，这一家人明显有了汉化倾向。

另外，这个题记里吃多遇的大名后面跟了一个词“三班”，这就是大宋授予吃多遇的武官官阶。

很巧合的是，内蒙古“黑水城”遗址发现的西夏文书里，居然也有关于陕北“小胡族”的记录。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北宋完蛋之后，陕北有一大批官方军政文书变成了废纸。后来它们大概是通过金朝的榷场贸易被卖到了西夏，西夏人用这些废纸来印了一部叫《文海宝韵》的西夏字书。

用归用了，但宋朝官方档案也因此留了下来，并被封印在了黑水城里。

这份文书的时间是建炎二年（1128）十二月。要知道，在这年十一月，金兵已经攻陷延安了。陕西残余的宋军迫切地要集中所有兵力和金人决战，小胡族作为大宋的属民，也开始清点族中可堪调用的壮丁。

因此，该文书的具体内容，就是小胡族能提供支援宋军的各兵种数目：

马军二十八人，系中下等。二十三人弓箭手。五人余丁。步人八十人，七十四人堪出战。四十二人弓箭手……

离何家坬石窟几公里之外，还有一个有党项部族参与营建的城台石窟。

城台石窟比何家坬石窟的体量大得多，主体是北宋末年活跃于陕北的造窟家族“介氏”的重要成员介子用所造，在金代也被党项人出钱扩建过。

论研究，城台石窟比何家坬也多一些，但这不妨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它仍是个神秘的石窟。

比较反常的一点是，从其他介家修建的石窟来看，出于介氏之手的造像大都走清秀风格，但城台石窟窟廊里的几尊天王像，身材尤其魁梧，说不定当年介子用只负责了工程的一部分，另外也有党项人自己的匠人在建设团队里。

城台石窟内部就比较寡淡，其实远没有它的窟廊里东西多。

但非常非常偶然的是，我们在窟内一个台座上，发现了一方南宋建炎时期的题记。

而且这个题记的主人姓“折”，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折！北宋抗击西夏的名将世家。

平常我们朋友间聚会聊历史的时候，经常开玩笑说，南宋疆域最大的时候是刚创立那会……想想真是话糙理不糙。你瞧，连志丹县都用过宋高宗的“建炎”年号呢！

至于城台石窟最显眼，也是最大的熟户题记，也不在窟内，而在窟廊。

这方题记的年号是“贞元三年”。不过别误会，不是大唐的贞元。

这是金朝海陵王的贞元三年（1155）~

其实都不用往后看，光看这碑开头的“首领”，以及“麦麻𠾎移”这种人名，就知道和汉人无关了。

走访这类石窟，最有意思的就是找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题记，千百年前生活在此地的小人物，就这样一个个被你像挖宝一样重新发现，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这种兴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