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的主题不是女儿爱上父亲，而是一个家庭如何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一个母亲。

在一个女儿爱上爸爸的故事里，妈妈在哪里呢？

《心经》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心经》是张爱玲所写的短篇小说，一般收录在《倾城之恋》短篇小说集里。

15 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好似在荔枝里猝不及防咬到一口生肥肉，父女之间的不伦恋太过惊世骇俗，故事虽然有趣，但是好似荔枝拌生肉般又甜腻又恶心。

但是如今的我重读这篇小短文，旧时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因为我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许家这对父女的情爱上，而是转移到了背景中的重要人物——“许太太”身上。

许家父女之间这场看起来跌破眼球的不伦恋，其实可分析的内容不多，无非就是一个反叛又虚荣的女孩和一个身处上流但心地下流的父亲之间的暧昧拉扯而已，也许可以向恋父情结或者是洛丽塔的方向进行精神分析，但这并不是故事的主题。

如果从爱情故事的视角分析《心经》，那么很容易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这个故事真正的重点在母亲许太太的身上，张爱玲敏锐地注意到了中年妇女，尤其是家庭主妇在家庭中的失语现象，一对父女杀死了家庭当中的母亲角色，进行了一场光明正大的谋杀。

许太太这个人物在故事的前半段中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她在家中不具有任何地位。

但越是看到故事的后半段，许太太的比重竟然变得越来越大，而且她并不是所谓的“恶毒女配”，出来指责许小寒和父亲的不伦，反而是一个非常慈爱的母亲形象，为许小寒收拾乱摊子。

而她的具体形象其实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中年妇女。

如果再加一个头衔，那就是当下被热议的全职太太。

在《红楼梦》里贾宝玉曾经发表过一段女儿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这话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暴论。

联系贾宝玉自身的性格，也可以看作是轻薄公子的激愤之语。

但一直以来，中年妇女在文艺作品中的形象就是特殊的。

中年妇女可能是绫罗绸缎包裹的泥胎木偶如王夫人，是贪婪刻薄的泼妇贫婆春燕妈，也可能是各种王婆阎婆老虔婆三姑六婆，总之，少女的形象一般代表纯洁美好，而中年妇女几乎和美这个概念是相对的，是庸俗的、世俗的、媚俗的、唠唠叨叨的等等负面形象。

这种近乎刻板印象的形象塑造，当然有其社会原型存在，但是大部分涉及中年妇女的文艺作品中，包括《红楼梦》都很少直接回答一个问题。

那就是一个明慧的女儿，是怎样变成一个遭人嫌弃的中年妇女的？

这其实是个深刻又尖锐的问题，如果要分门别类细致的阐述前因后果，恐怕需要写一部厚厚的大部头，而且又无可避免的要提到女性、男性之类的老生常谈的话题，因此，我们暂且不尝试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只说一说在《心经》这部小说中，张爱玲对这个问题的写法。

《心经》是张爱玲早期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张爱玲对这部小说的定义是传奇故事，而且是成系列的传奇故事。

因此，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笔力刻画和她中晚期的作品有相当大的距离。

这不可以否认。

就其故事而言也的确过于传奇，有时就缺少了后期张爱玲笔下人物所具有的“社会典型性”。

但也正因其传奇，笔走龙蛇，没有太多章法，因此，张爱玲只用寥寥几句话就展示了一颗宝珠是如何变成一颗死不瞑目的鱼眼睛。

进入正题，下面就解析一下《心经》的故事。

故事开头是富家小姐许小寒邀请女性朋友们来自己的家里做客。

许小寒是个漂亮精灵的女孩子，她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朋友簇拥在她下面，许小寒以非常骄傲的口吻谈论自己的爸爸，一会说自己的爸爸的记性很好，可以背出朋友的号码，一会炫耀爸爸是如何精心地装饰自家客厅。

从许小寒的谈吐和房间的布置，不难看出她的家境殷实，和父亲的关系也十分融洽。

等许小寒走开，她的朋友们就开始议论许小寒古怪的家庭。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的问道：
“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同样是家庭中的一员，父亲的形象在许小寒的口中活灵活现，听众对他的了解就仿佛这个人物真在现场一样。而许小寒的母亲则模糊不清，连要好的朋友也只见过一次，只知道不怎样，胖胖的。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开场。

在张爱玲的笔下，故事中的双方，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开始出现在读者脑海中的形象就是不对等的，父亲的形象细致入微，清晰明亮，而母亲的形象则晦暗阴沉，面容模糊。

而形象的区别代表着家庭地位的差异。

在这个家庭里，父亲处于强势，母亲处于弱势。

在朋友的议论中，许小寒回来了，招呼着朋友们下来吃冰淇淋，又在客厅里玩闹跳舞。

朋友注意到许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两张相片，一张是许小寒的照片，一张是父亲许峰仪的照片，许峰仪的照片下还有一张小相片，仔细看，是一个时装妇人，粉光脂艳。

朋友问：这是许太太的照片吗？

许小寒故作神秘地回答：这是我爸爸化了妆的照片。

我想，这时候，连故事里的朋友们恐怕也能觉察出这个家庭的古怪。

她们总也见不到许小寒的母亲，而在一个三口之家里，桌子上有父亲的照片，有女儿的照片，甚至有父亲穿着女装的照片，却唯独没有母亲的照片。

要么是许太太当真对照相机过敏，得了不能拍照的病，要么则是有人刻意的想要抹除许太太在这个家中的痕迹。正说话间，许小寒的父亲走进了房间。

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
又挽住了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
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和父亲走在一起被误会为情侣，这种事情想来大概也是有的。

但是，大多数女孩的第一反应恐怕都是尴尬，像许小寒这样亲昵地搂上去，又当笑话一般的讲出来的怕是不多，语气中还带自豪的恐怕更少了。

许小寒此时的做派，与其说像是女儿，不如说像是情人。

结合此前这个家中没有母亲的照片，母亲也极少见客的情况，氛围愈发怪异。

张爱玲在前期正是通过对父女之间氛围的营造，对家庭生活当中细枝末节的构建，来逐步描绘出许小寒对母亲位置的侵略。

以上这些算是隐形的夺权，也有十分明显的，比如和母亲顶嘴。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许小寒对父亲的态度和母亲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对父亲十分温顺，对母亲直眉瞪眼。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许小寒算计自己的男同学对自己表白，又拒绝了这位男同学，回家将自己的“贞烈”讲给父亲听，向父亲邀功，这个女孩子直接对父亲发动了情感攻势，嘲讽了父亲想和母亲和好的举动。

【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画？”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到此处，许小寒对父亲的占有欲已经图穷匕见。

许小寒自信地认为父亲不爱母亲，自己要比母亲强的太多。

然而许峰仪始终是成年人，他有男人的欲望，也有成功人士的资本，他心里清楚自己和女儿的感情是败坏伦常，更没有任何希望。

于是他把自己的目标转向了女儿的同学——段绫卿。

段绫卿是许小寒的同学，家境贫苦，深受原生家庭压迫。

但她和许小寒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是漂亮的小美人，段绫卿希望有人可以拉着她逃出原生家庭，许峰仪希望找一个年轻漂亮的情人，两个人竟一拍即合，外出同居去了。

得知此事，自以为智珠在握的许小寒气疯了，她认为这两个人都背叛了她，于是她跑回家，发疯似的砸东西，愤怒又可笑地责备许太太不管许峰仪，是个失职的妻子。

许太太只叹息道：

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至此，作者彻底揭开了和美家庭中的阴暗面，看似糊涂的许太太是在装聋作哑。

也是从这里开始，许峰仪的出场慢慢变少，而对许太太的着墨越来越多。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不久后，许小寒从别处得知许峰仪已经和段绫卿正式同居，心里的怨气更甚，跑回去和母亲大闹一场，甚至说出了“你是帮着他们欺负我”这样的话。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手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的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许小寒不管这些，她从来是不在乎母亲怎么样想的。

她只想着如何拆散父亲和段凌卿这对“奸夫淫妇”，她冒着大雨跑到段凌卿的家里，准备向段凌卿的家人狠狠告状，但许太太却匆匆赶来，借口父亲出了车祸，拦住了她。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
兜起了油布的篷。

在车子里，许小寒终于清醒了一点。

估计她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对父亲的所谓的爱，来自于父亲对她看似的宠。

在许家这个小而坚固的权力结构里，许峰仪是毫无疑问的主人。

开头，许小寒对朋友炫耀父亲的摩登，炫耀父亲布置的客厅，乍一看是夸耀争荣，但在这番浅薄的话语中，藏着“不伦恋”的真相。

许峰仪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他牢牢把握着小家庭的经济命脉，而许太太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她在家中的地位正如她在社会中的地位一样——透明人。

许小寒错误的认为如果没有母亲她就能全部占据许峰仪的爱，进而成为父亲的唯一。

可事实是如果抛开女儿这层身份，许小寒，也就是替身段凌卿对许峰仪来说也只不过是个可供玩赏的漂亮女孩而已。

许太太带走了许小寒，母女俩在黄包车里抱着哭成一团。

许小寒还在指责母亲，然而这次她的话语已经变得软弱无力。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朗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抱着许小寒，仍旧为女儿规划着未来。

她劝女儿不要随便结婚，先到亲戚家走走换换心情，她留在家中为女儿善后。

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绕了这么一大圈儿，终于可以说到许太太的悲剧，也是全书最令人心寒的内容。

事实上，在这篇短短的小说里，作者或许无心，或许有意，真正的核心是许小寒和许太太这痛苦的母女关系。

许太太，或者说许太太所代表的一部分中年妇女，本身并非没有魅力的女人，她们不同于所谓被生活磨砺变得粗俗的无知妇人，是具有较高的个人素质的。

她们在家庭当中隐形的过程，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来自于家庭当中其他人的打压。

就《心经》这部小说来说，许太太变成现在的样子是许氏父女默契配合的结果。

在母女坦诚之后的对白中，有一句话令人毛骨悚然。

许太太对女儿说：

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
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

许太太所谓的穿件美丽点的衣裳，以及稍露一点感情，完全是女人正常的爱美之举。

但是她每每这么做的时候，得到的是什么？

是丈夫和女儿的嘲笑，用现在的话来说

家庭冷暴力。

女儿通过「嘲讽母亲」和父亲达成了家庭同盟。

享受冷暴力的优越感，并向父权递交示好的投名状。

正如《厌女》所说，与父亲结盟，一起轻蔑母亲。这时，女儿从“母亲的女儿”变成了“父亲的女儿”，这是父权制对女儿的考验，相当于女儿承认了父亲的有利性和优越性，并默认了父亲对母亲的一切压抑和社会性不公正。

面对嘲讽母亲的父亲，女儿可以有两个选择。
首先她会因为母亲的悲惨境遇，以母亲为反面案例，并立志绝对不要活成母亲那样，那更有甚者可能与父亲结盟，一起轻蔑母亲。这时，女儿从“母亲的女儿”变成了“父亲的女儿”，这是父权制对女儿的考验，相当于女儿承认了父亲的有利性和优越性，并默认了父亲对母亲的一切压抑和社会性不公正。——《厌女》

在这样的压迫下，久而久之，许太太从一个漂亮温柔的女人，变成了麻木的隐形的中年妇女，彻底变成了家庭和社会中的透明人。

在这个过程中，许峰仪的态度更值得玩味了，许小寒年纪小不懂得自己的行为有多恶劣，可是许峰仪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他可能还只是附和女儿嘲弄自己的妻子，那么，在他洞悉了女儿的心态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刻意引导许小寒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身份向许太太发起挑战。

而他，坐享其成，看着许小寒为自己争风吃醋，暗自得意。

所以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既不跟爱情有关，也不类似于洛丽塔那样分析了某种特殊的心理，它只是以一种传奇性演绎的方式，将一个男权社会里常见的厌女症故事讲了出来。

许小寒和许峰仪之间的“不伦”，来自女儿对父亲的崇拜，父亲对女儿的引导，但张爱玲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并没有去渲染这种不伦有多么地惊天动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真正被害的第三人——许太太，一个女人如何被冷暴力一点一点杀死。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许太太断断续续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

在故事的最后，幡然醒悟的许小寒重新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但这个故事真的能够迎来 happyend 吗？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正如鲁迅所说，娜拉出走之后该怎么办呢，如果女性不能经济独立，只要许小寒依旧是依附父亲的女儿，许太太依旧是依附丈夫的妇女，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就很难改变。

从这个角度看，张爱玲的小说非但没有过时，反而和时下的妇女问题保持高度的统一性，全职主妇究竟应不应该存在？全职主妇如何应对家庭歧视？这些问题都是热门问题。

当然，话还是要说回去，作为张爱玲早期的一部小说，《心经》主要还是强调“奇”，人物关系偏向于传奇化，对于这故事的解读也是各花入各眼，大家可以一起讨论。

文 / 苏桃桃